回京之后,季钦凭着自己的身份与权势在泰宁侯府横行,却在每次步入菡萏院子时都感到阵阵心悸。 若自己早点出息,可以像现在一样恣意打压徐氏,那母亲的日子是否会好过许多?是否会一直好好在院子里侍弄自己喜欢的花草? 季钦幼时不曾想通,现在也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深爱着的人都要这样早早离去? 寒冬日、大雪天仿佛是他季钧希身边拂不去的一个诅咒,会将他所爱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带走。 那外祖呢、林焱呢? 那……阮清攸呢? 林焱在季钦身边,跟着他一道默默地焚纸、点烛,又一道洒一碗清茶,见表弟蹙着眉头一副深思的样子,忍不住心里也难过起来。 离开边疆时,祖父特意将他叫到跟前,嘱咐说:“钦儿心思重,你年长些,也更洒脱,从旁陪着,要多多开解他些。” 这么多年,林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都已经走出来了,只有季钦,从来不肯放过自己。 与他母亲一般心思重。 似林焱,每年的祭拜于他而言便像探亲,乐乐呵呵地交代下一年所得,来年期待较今岁更好;但于季钦而已,每回祭拜,都是对他从头到尾、从内而外的刻骨鞭笞。 看着身侧默然长跪的季钦,林焱拉了拉他后领子,“钧希,天色不早,再不走城门就要落钥了。” 他瞧得真切:打从上了西山开始,季钦就一直在胡思乱想,再多跪片刻怕不是要从这西山之上跳下去?林焱觉得自己该抓紧拉他走。 季钦没动,“多晚我也进得去内城。” 哦对,弟弟现在官儿大了……林焱换了个说法,“走吧,出来半天了,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如此,季钦才起身,长鞠了个躬后随着林焱一道下山。 马车行进内城,落日西斜,季钦打帘嘱咐车夫:“先送我回泰宁侯府。” 男人的直觉告诉林焱,季钧希现在这个模样不能去找小同窗,名不正言不顺是一回事,谁说得准俩人见了是什么模样?别再火上浇油了。 便是再想念,先过了今日再说。 “不去不去,我饿了,带我下馆子去,”林焱挡在季钦面前,嘱咐车夫,“不去侯府,往热闹地儿去。” 车夫哪会听林焱的呢,没有回头确认,却渐渐收了车速,这是在等季钦发话。 季钦无奈,下令:“去客云来。”随后看了看林焱,没说话,但脸上尽是“这下你满意了罢”。 “天太冷了,实在要喝点小酒好生暖暖身子,”林焱在车厢里舒坦地抻长了腿,“客云来定有好酒。” 二人进了客云来,上了二楼雅间,小二一进门,林焱就招手:“先温上壶二十年的杜康。” 正拿热帕子净手的季钦:“……” 是当我不晓得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么?” 林焱是铁了心要吃季钦一顿爽的,将客云来的好菜、硬菜、招牌菜点了满满一桌子,还陆陆续续温了七八壶杜康。 后来喝上了头,他又要来了酒单子,点兵一样将好酒又各点了一坛。 他前头一年待在黔地的大山里,日日吃的都是粮食酒,好喝是好喝,但纯粹地有些单调,现在重又饮上这些,越喝越觉得有滋味,拉着季钦对饮,直说“一醉方休”。 俩人被小二搀扶上马车的时候天已经黑尽,林焱酒量较季钦差一些,上车被暖炉一烘,倚着车壁便睡了过去。 季钦歪头看他几眼,又吩咐车夫:“到泰宁侯府将我撂下,单送他一人回府上即可。” * 季钦到地儿下车,如往常一样翻墙入府,后从秋风院子踱步到了菡萏院子。 这夜是追雾守在外面,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季钦,还很是惊喜,“指挥使,您怎么来了?” 挺好,没跟缉风那夯货一样提刀要追杀我……季钦想着,然后以手点唇,“他呢?” “最近天太冷,公子精力总不济,已经歇下有一会儿了。”追雾回答。 “嗯,”季钦点头,“多睡些好,他以前缺了眠。我也去歇歇。” “不用叫?”追雾指指西厢房。 “让他好生睡着,”季钦摆手,“我今儿不走。” 若真叫醒了?看自己又喝成这个熊样儿,再坐到床边守上半宿、守到旧病复发吗? 季钦舍不得。 都怪林焱,若不是他拉着自己喝这样多,至少还能轻手轻脚进去看他一眼,可现在周身这大味儿,怕刚进门就要将他熏醒了。 算了算了,还是明日晨起沐浴过再说。 反正成宣帝体恤自个儿,为着母亲忌日给批了三日的假好生歇歇,还有的是时间。 季钦这般安慰着自己,脚却不听使唤一样往西厢房一步步走去,站在了墙根儿上。 追雾无奈耸肩,跟了上去。 “他这几日好吗?” 追雾答:“挺好的,您给的蜜饯他一颗未分,给缉风好奇坏了。” 季钦听闻,很是舒坦,抿出了今日第一个微笑。 “指挥使,您也歇歇去?周妈妈已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就预备着您哪日回府过夜呢。” “行,”季钦应了,又恋恋不舍地听了会儿,才往对面去了。 第二天一早,季钦难得睡了个懒觉,起身抬开窗户瞧了瞧天光,辰时末了,估摸着阮清攸已用完了早饭。 他轻轻敲了敲窗户,周妈妈安排的丫鬟就打了热水进来伺候了。 洗漱完毕,季钦扶着宿醉发胀的太阳穴走出门去,看见冬日的阳光洒在西厢房的屋檐上,一瞬又觉神清气爽。 外头已经换成了缉风,见季钦出门行了个礼,“指挥使,还没吃罢?” “嗯,”季钦点头,脚步没停,走到了西厢房门前扣了扣门。 “人没在。”缉风追上去。 季钦回头。 缉风解释:“今天好像是什么七夕,反正徐氏卯时就叫着他出门了。” 七夕?季钦皱眉,片刻便明白过来:哪是什么“七夕”,分明是季钤的“七七”…… 季钦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吓得前来送早饭的丫鬟打翻了食案。 菡萏院子登时狼藉。
第18章 起病 缉风从旁看着,有点子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连忙使眼色让旁边哆嗦着收拾的小丫鬟退下去,一个人垂手立在一旁,准备面对狂风暴雨。 但是季钦什么也没说,也没在府上多作逗留,连披风都未拿,掉头便走了。 不过这次同往常不太一样,他是喊了侯府的马夫、从正门里头走的。 * 阮清攸回来时,午时都过了,大厨房没熄灶,还给他准备了午饭。 他这边饭食还未用完,张辽就到了府上,提着药箱要与他号脉。 “前日子不是刚来过,张伯今儿怎么又来了?” 张辽一捋胡子,“自然是主家叫我来的。” 送张辽进来的缉风一听这句,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将张大夫叫来的。” 阮清攸:“……” 你若不加这句,兴许我还不晓得是季钦叫人来的,可你偏生要加。 阮清攸起身邀请张辽一道再用一些,张辽摆手,只是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又诊了诊脉,忍不住摇头,“待到用完饭、用完药,就抱个汤婆子上床好生睡一觉,记得加多一床被子。” 阮清攸收回手,极力忍着喉头痒意,到底是没忍住,握拳很是咳了一会儿。 张辽瞧他一眼,没说什么,在之前的药方上又添了几味驱寒的药材,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说,张辽心里可很是怪阮清攸不争气。 他瞧着阮清攸现在的吃食,抬头瞧着现今住的屋子,又低头看见手上尽是些好东西的药方…… 张辽不免想到自己当时正待出门,被人火急火燎请上马车进城的事儿,又想到自己提过一嘴,便得到从千里之外、东南西北寻来的好药材的事儿,又想到自己叹过一声“有地龙便好了”,便将人换进全府最好的院子里住的事儿…… 想到这些,他便越发地怪阮清攸不争气,都得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靠山了,做什么还要寒冬腊月里往外头跑着受罪? 张辽手底下经的病人成千上万,最是清楚他医不了本就不想病愈的人。 阮清攸虽不是“不想病愈”,但这刚见好就折腾的做法,也同着那些人无甚差别。 就可惜了人家的心思了。 早几年的时候,张辽其实很看不上季钦,虽说是长得好、家门也尚可,但他见过几次总觉得这小子满身的戾气、实在不宜相交。 当年季钦书院割人舌头被退学,阮清攸冒雨进宁寿宫请太皇太后做主的时候,这种嫌弃便到达了巅峰。 但人说来也奇怪,如今,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成了人人暗地咒骂的“走狗”,他张辽看着,倒是顺眼多了,说得再直白些,都有些喜欢了。 若他能长久地待阮清攸这样好,那便太好了。 至于什么嫂子、什么小叔,清攸的身子他晓得,到时候府门一关,该怎么论还不就是俩人说了算?毕竟也有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了。 阮清攸在张辽写完方子之后,还邀他一道入席再用些,见张辽摆手,便也放下了碗。 “就吃这么点儿?”张辽问。 “已够了,”阮清攸回。 张辽没再问,着了寒气少吃两口并不是什么坏事,便由着他去了。 煎完药,盯着阮清攸饮尽一碗,后抱着个汤婆子上了床,张辽才离开,只是临走时多看了那收在床头抽屉里的红盐荔枝两眼。 * 夜里,阮清攸起了高热,人都烧迷糊了。 周妈妈见情况不对,当即让缉风去寻季钦。 ——这些日子以来,她算是见识到了阮公子这纸糊一般的身子了,莫说是出去山林里祭拜半日了,就廊前不经意过路的北风都能吹得他着风寒。 今日这病,来得急,必也很凶!若无张大夫上门,城内寻常大夫可能真应付不来。 她在菡萏院子里,不停投着冷水帕子,等着缉风、等着季钦、也等着张辽。 换帕子的间隙,她探阮清攸的额头,发觉丝毫不见好,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 过了半个多时辰,季钦挟着一身寒风推门而入,后头跟着张辽和缉风,三人在门口处拍了拍身上,俱脱了披风才往内间行去。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们可算是来了,”周妈妈赶忙让出床头。 张辽上前摘了帕子摸了摸阮清攸额头、颈下,又号了脉,也来不及坐下写药方了,转头出门往季钦专留的一间药房里头去抓药、煎药去了,临走留了句:“拿温水给他擦擦身上。” 菡萏院子不比秋风院,一应物具都是备得齐全的,周妈妈很快打了温水来,却见季钦已经垂着眉眼挽起了袖子。
60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