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把记忆库差不多检索了一圈,我就立刻皱起了老眉抬起了老脚撑起了老腰,用一双独属于地铁老年人的落伍眼神,囧而窘地看他。 “那个……我觉得……如果你过去真的被什么人重重踩过还能留下什么印象……那个人……应该不是我。” 梁挽笑道:“我虽也这么觉得,但你为何如此肯定?” 我咳嗽几声,目光微微深沉道。 “因为用世人的眼光去看——你可以说我过去是个杀手、是个打手、是个刽子手……” “但唯独,我不会对你这样的人下这种毒手,或者说是这种毒脚……” 我踩你的这个爱好是最近才被你开发的,我过去对敌时不会搞这么花里胡哨的,我通常只花最短时间去把对方干掉。 遇上你,是意外。 被开发,也意外。 可如今更意外的是,我把过去的阴影稍微掏了一点出来覆在他投射过来的阳光之下,以为他会就此陷入一些沉寂,被惊到,改变对我的所有好感和看法,会怀疑我是否与他的家道中落有什么关系。 可梁挽,只是那样平平静静、寻寻常常地看着我,微着一丝风恬云静、夜明月清的笑,气韵十足、镇定十分地看着我。 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就等着我说出来呢。 我疑惑道:“你早就猜到?你不担心吗?” “这难道很难猜吗?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挽以一只玉雕的手托着腮,殷殷切切地看着我笑。 “你杀过很多人,且杀人手法诡谲多变,杀手、打手、刽子手,你大概都做过,这才能解释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杀人手段啊。” 我沉了沉眸,欲言又止好几次。 梁挽只道:“你是怕我会因此改变对你的看法?怕我觉得过去的你,和我的家道中落,有什么关系?” 我目光一闪:“难道不会?” “可我为什么要改变自相识以来对你积累的一切看法?” 梁挽的笑像一个寂寞的弧,在月色清寂下被加深了度。 “现在听到你这么说,我基本可肯定,我过去没见过你,你也不会与我的家道中落扯上什么关系。” 他顿了一顿,补了一句隐隐含着锋锐的话。 “而且,你以为过去的我就是什么好东西么?” 我一愣,随即像是比自己被怀疑还激烈,一脸笃定地抬脚踩水:“你当然是好东西了。” 你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东西。 肯定比我这不是东西的好多了。 但踩得好像有些过于激烈了,水花都有些溅到梁挽的小腿和袖子了。 梁挽却浑不在意,只似听到什么天真可爱的呓语,“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转而拍了拍小腿和袖子上沾着的水滴,又揉了揉脸,揉出一副明亮而温暖的神情看着有些不满的我。 “我过去也不是个好东西,但这和我对聂老板的看法没有关系,因为,我并不太相信‘改邪归正’这四个字。” 啥意思? 你瞅瞅你说的这两句,有任何上下的关联吗? 我是听不明白他的梁言挽语,可心里又被这几个简单却复杂的字眼痒得平静不下去,我此刻盘腿坐在床上,又觉得这个姿势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他有点累,我就拍拍床铺,示意他也坐上来,和我坐在一个高度说话。 梁挽便像得了什么圣旨似的,欢笑着坐上来,看着我。 我把一双脚放在水盆里,他便也挤一挤,把鞋袜脱了,把一双秀如玉雕的脚,放在木盆的边缘,几乎像是一个好朋友似的和我的脚紧紧挨着。 “我不太相信‘改邪归正’这四个字,是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若能归正,那过去便不可能太邪,现在的聂老板和过去的聂老板或许在心境环境上有区别,但总归是一个人,而不是把一个人活活地拆成两段变成两个人,你们有区别,但不会太区别。” 我故作面无表情,实则cpu有点被他干得烧起来了。 “你今日说的话可越来越玄乎,是故意不想让人听懂么?” 梁挽却笑容一深:“我怎么敢?聂老板要是还听不懂,不妨打我几下?” 他越说越有些哲学意义上的深奥,可又带了点独属于他的俏皮,那声音也如琴弦清泉一般叮咚有响地落在我心,叫我觉得又暖呼又奇特,我便忍不住想了想,抬起头,温和且沉默地看他。 过去我常常把他驯得像班主任驯小学生,可这次我却像个初中生一样去看他这个教导主任。 “你是觉得过去的我,也会和现在的我一样,是个好人?” 梁挽似觉察了我的求学欲,于是更加耐心且细致地问:“你在过去,有没有把剑挥向一个完全不沾血的老百姓?” 我想了想,笃定道:“没有。” 我确实杀伤过一些有争议的人,但都是武道中人,其中并没有一个是不沾血的老百姓。 梁挽笑道:“那不就已足够?很多大侠都未必都做得到这一点,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你的道德要求是不是也太低了点儿啊?不把剑挥向普通人就是好人了? 梁挽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隐隐忧虑,认真地补充道:“对我来说,过去就是过去,现在就是现在,未来就是未来,这三者互相独立且并不交融。” 我心头一震,似隐隐发现了他与我之间最大的观念区别,以及他一直话里话外想要去暗示与教给我的东西。 梁挽转了身躯,大腿几乎与我的大腿挨到了一块儿,肩膀似乎与我的肩膀并作了一线,但那目光诚挚得仿佛丝毫不觉得如今我与他的距离是多么地暧昧和不妥。 “不管未来我会在你身上发现什么真相,这不会影响我这一刻对你积累的好感、喜欢、尊敬,我从你身上汲取的快乐是真的,我从你身上学到的点滴也不是假的……” “你与人交往,总为了害怕未来发生之事而回避现在可获得的快乐,那有没有可能……我现在离开,未来会不会因此庆幸我是不知道,可这一刻的快乐肯定是没了。我为何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去舍弃实实在在的当下?” 我万分不解却也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世外的仙人走到了我的身边,和我脚尖并着脚尖在嬉笑中谈出一个又一个戳人心肺的清澈道理。 “你竟这样注重当下,不看重过去和未来?你真不怕将来发现我过去是个不堪之人,你不怕自己会万分失望么?” 梁挽的笑容渐渐添了几分苦涩。 “我在过去就已死过一次,以后所有都当做是平白赚的,没有过去,就弄点豁达装在那儿,也没有未来,就搁点沧桑在脸上,其实不够善良,但可以找点原则揣心里。即便要犯错、看错,最好也犯得坦然点儿、看得开些。你怕我对你失望,但其实,我才怕别人对我失望,尤其是你,特别是你。” 他顿了一顿,眉宇间的气韵淡薄平和得好像半辈子已经历了别人的两辈子,再看向我时,那脸上的俏皮调笑,就像星子一样一跳一跳地跃进我的心里。 “不过我这破皮烂囊也就罢了,似你这么温柔漂亮、聪慧敏达的男人,总被过去绊着,被未来羁着,真是有点空费这锦绣身段、大好皮囊了。” 我皱了皱眉,被他的一番灿烂话给轰炸得晕乎乎、懵洞洞的,我还在消化他抛给我的所有哲理和格言呢,可他紧接着就变得有些轻佻世俗,说了一些甜腻过分的话,这人怎么一会儿仙气一会儿接地气的?到底怎么想的? 我目光复杂,心情难言,脸上更是莫名发烫。 梁挽却看似豁达地抛了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 “你问我喜不喜欢男人,那么聂老板喜欢男人么?” 我沉默片刻,别过头,垂下眼,硬起脸:“不。” 梁挽笑着贴上来:“真的不啊?” “你贴这么近做什么?矜持点儿。” 我骂归骂,倒也没拦着他贴,只酝了几分真心话,说的时候还冲他露了一口挑衅而肆意的小尖牙。 “我自问从没喜欢过男人,就算我对你有些过分的举动,也只因为那时我们是敌人,是对手,是我胜负欲作祟,是我性子恶劣无端,是我那时就爱欺负你这样的美人。” “那你呢?你扪心自问,你过去做那些过分的事,现在说这些无趣的话是为了什么?你真不喜欢男人?” “关于这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和之前一样。” 梁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至于你之前的问题,我的想法也和聂老板一样。” 我皱着眉,是什么想法和我一样? 梁挽冲着我温和地笑了笑,他好像很正经的样子,可因为离得太近,哪怕只是正经说话,他也几乎像在我耳边吐了一口轻盈轻佻到轻不可闻的气,激得我脸颊边发丝儿微微一痒,一股子炽热从微卷的发梢几乎蔓到了脚趾,那十根脚趾生了躁动,似想狠狠地踩在什么白润的部位上,喷薄与揉拧出来什么才好。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说,只会笑时,梁挽忽一抬眼,给了一出没有预兆的惊雷。 “无关性与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不是一样么?” 哦? 我是美的好朋友,你是美的好闺蜜喽? 我欣赏美、形容美、珍惜美,踩踩美。 你不会也是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眼见我揣着面无表情的冷漠,梁挽却笑得越发俏皮。 “由这一点衍生出来,遇上一个实在美貌动人的敌人,谁又能忍得住不去欺负对方呢?让对方欺人不成反被欺,捉人不成反被捉,绑人不成反被绑,明明急窘又羞涩,还要装着冷漠。在这一点上,我和聂老板也一样吧?” 我一懵。 这话的对象是我? 是他在我耳边说的!? 他承认了他就是故意欺负我的!? 眼见我浑身紧绷得要一拳揍过去,梁挽忽一个翻身起落,人已到了数丈之外。 “我们现在已不是敌人,聂老板何必如此动肝火?论欺人,不是你先踩着人羞辱?我纵有欺你,也不过因为你先动手,而且你不也一一欺回来了么?” 我瞪了他一眼,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 “是因为我每次踩你,都让你想到过去的伤心事,所以你才这么言语放肆,激我生气么?” 梁挽一怔,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我。 似完全没想到我居然是这反应。 而我也已经预料到他想看别的。 生气、震惊、羞愤、着急,这些来自于一个敌人的鲜活美丽的反应,似乎进一步喂养了他的胃口,让他过去想在我亦敌亦友的人身上看出更多七情和六欲,为此不惜付出许多代价。但我看他是脑子热了,他过去这么想也罢了,现在居然还敢这么想,想让我别总憋着,想让我学会让情绪大开大合,冷下来又热上去,害羞后又揣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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