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自然地接过芭蕉叶,顺着折叠好的叶口喝了那天然甘甜的溪水,只觉一点清凉入肚,却冷不下心头的滚烫热度。 梁挽见我沉默,只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关切道:“天色一亮,我就把你牢房那边抱出来,我已带你在这山路之上走了半个时辰,只在这溪水处歇了歇……你感觉还好吗?” 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昨晚……” 只是随口两字,梁挽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心口猛撞了一下,心房跟着膨胀四溢似的,他忽然就羞愧地低了头,看向了自己的胸膛。 “昨晚,是我不对……” 我如今躺在芳草地上的一道披风上,便想翻身坐起,动作幅度一大,却骤然体会到下半的身躯那种被刀尖撕裂般的疼痛,登时“嘶”地吸了一口山间的凉气,大腿根部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梁挽一愣,当即要伸手扶我,我却猛地一抬头,用恼恨的眼神制住了他,梁挽无奈地僵了动作,愧疚而犯错似的退回去,然后,我瞅了瞅自己身上有些残损的衣着,观察了那各色的掐痕、指迹、淤青、血污,似回忆起了什么令人愤慨羞怒、脸烫心跳的情景。 我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缓缓地、一节节地撑起身子,看他的胸,瞪他的人。 “昨晚,你是真把这当最后一次去做了啊……” 梁挽身子平白一震,越发脸色红涨,如一棵屹立不倒的古松遭了雷殛电折之后,正直了一万年的身躯,忽然就那么弯了、曲了,不再那么坚定不移了。 “我……是我心志不坚、对不住你……” “这和心志不坚有什么关系?” 我虽瞪他,可见他如此羞惭欲死,又觉得没有必要。 “你吞了一整颗‘醉骨酥’,能撑那么久已是定力高强,若不让你想法子把体内的毒热宣泄出来,你是会经脉爆体而亡的啊。” 梁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有些欲言又止。 气氛说尴尬就尴尬,他想靠近我,我却对他的任何触碰都觉得敏感到了极点,稍稍碰上一点热和冷的表面,就能让我楞半天不敢动,像是一个被猎人捉了几次的山兽被骤然放归,再遇到捕捉者时,我当然会紧张、羞怒、好奇、嫌弃,甚至说不清哪种情绪在此刻更多一点。 因为昨晚……他简直不像梁挽。 不像是平日里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威胁莫奇瑛时微露狰狞,那时已不像他,废掉五个人时决绝狠辣,那时就更不像他,把我抱着的时候,他……他浑身上下简直就没有一点儿像是他了…… 我一想到那个满是画的房间里,他对我做那些事情……还不让我逃,我只不过稍稍远离了点儿,想喘口气,他就不容拒绝地拽了足踝,扯我回来。 作为掌控一切的刀匠,他明明已经发现了这把刀,和这把刀鞘,根本没做适配,刀鞘边缘甚至没打磨,没有做过金属润滑,居然还要强行继续套刀…… 哪里像是个刀匠? 分明像是个强盗!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了一千度的烫。 要不是因为他吃了那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拿一把刀来,把他作为刀鞘给狠狠撞撕、戳裂,再一刀下去,把他那突出的枝枝干干都给砍了,让他这棵树重新长出个合适的大小尺量来! 梁挽就像个老实承认错误的学生似的,乖乖地坐在一旁,假装不瞧我,只瞧地,可我一旦转过视线,便可注意到他又在偷偷地拿那灼热目光瞧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恼怒道:“先好好讲讲,这儿是哪儿?牢房里那些人如何了?你是怎么找到的我?” 梁挽这才把僵持的身躯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好像重新得了说话的权。 这儿是明山镇外白骨坡附近的山林。 莫奇瑛在我倒下后,给我喂了迷药,把我带上马车,花一天一夜,运到白骨坡、忘生林附近的一处茶铺,这茶铺本是昔日的洞匪所建之地,专门用来杀人越货,探听消息,洞匪被剿灭之后,茶铺被他们寻着,便在地下开凿,把茶铺下方改造成了宽阔的地牢。 而在梁挽离开之前,他已把莫奇瑛等人分别关到不同的房间,用不同的钥匙锁了,连备用钥匙他都带走,就是想先带我出来,找到陈风恬,让他去处理这些恶贯满盈的贼人。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也就是梁挽为何会得知我被擒,然后迅速果断地找来。 那是因为——沈君白告诉他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只叹了一口气,心情明显复杂了许多。 那日沈君白背刺,确实可恨也可恶到了极点,可我有让他活下去的一二理由,就先反手一剑刺入了他胸口。 若是别人被这样地背刺,能迅速反手一刺已是极限,必然无法精准地控制落剑之点。 但反手一刺的人是我。 我保证那剑锋落入的是他的心脏和肺叶之间的位置,而不是刺入心脏或者肺叶。 所以他看起来严重,可也没有那么严重。 在踢他下去之前,我还特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意思是——如果他不通知梁挽来救我,那么只要我还活着,从此天涯海角,我必定追杀折磨他到底! 不是为了恐惧而背叛我么? 那最好也为了恐惧去救救自己,让他免于我的折磨。 不管怎样,这句话和那一剑似乎是起了作用,反正沈君白是被河边的一个住户救起,他也虚弱挣扎着,把我的消息告诉了梁挽。 梁挽说到这里时,也是面色复杂,不住摇头叹息。 而我只是沉默接着沉默,无言续着无言。 梁挽接着看我,眉目温和道:“可还在伤心难过么?” 伤心难过? 那自然有。 我只淡淡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习惯了。” 梁挽却目光一颤,道:“我却宁愿你永远也不要习惯这种事……因为善良和温和本就不该被辜负,错的并不是你,也不该是你去主动习惯……”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遥远而甜蜜的往事儿,笑道:“可是之前,我作为小关‘出卖’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可是已经习惯了背叛倾轧了啊……” 梁挽一愣,却是苦笑道:“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啊?沈君白的背刺是背刺,我的背刺就不是背刺了?情人眼里也不能这样出西施啊挽挽。 梁挽看着我,笑得有些微妙的甜,说话更是暖暖的:“你作为小关时对我的那种‘出卖’……更像是你在用自己的命、自己伪装的恶,去试探看清一个人的心志和面目,与其说是出卖,倒不如说是观察自己看重的人,去结交自己感兴趣、也喜欢的人……” 所以,你早就看出我那时,是在观察你、试探你啊? 不过你说什么喜欢?你觉得我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 太自作多情了吧挽挽……我那时只是对你感兴趣罢了。 梁挽只是有些羞涩地看了看我,笑道:“难道,你一开始见我……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我的心口被他话里的软撞得一疼,故作嫌弃道:“才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人?” 梁挽笑了一笑,脱离了小心,勇敢地看了看我。 “可我第一次见你,就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 梁挽见我看得入神,忽的笑出声来,揉了揉脖颈道:“就有点想……想知道你更多,了解你更多,想……和你待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看着你的伤好起来……” 我心中本满盛着酸涩,可一看他那通透明亮的笑,一听他讲那些比唱词儿还好听婉转的话,我就被他的暖笑暖话给冲淡了大半的酸。 想伤心也伤心不起来,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可真有他的。 我就扬了扬眉,坐在地上,再不去装着往事的不妥,如今这颗心,只能装更甜美纯粹、馥郁芬芳的东西,那我的心态和言语,也该用上一点豁达和爽朗了。 “反正,就当是我用了背上这道伤,去看清沈君白的可靠程度罢了。这就不算被背叛,只是我试出了一个失败的结果,我便知以后不能把更要紧的任务交给他,这样提前晓得他的不靠谱,也算我不亏了……” 梁挽眼见气氛融洽起来,面上也被阳光照得灿烂且明媚了好几分,他接下来就要去扶我。 我这次倒抛弃了矜持劲儿,解放了心中的戒备,主动伸了手,握着他的腕子,追随他那稳健的身躯之力,让我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站得稳稳的。 可握手借力的那一瞬,我忽的微微一愣。 站好了之后,梁挽还有些仔细地观察于我。 而我仍旧是一言不发。 且喉头干涩,胸腔沉窒,如被一个尖锐的可能性遏住了咽喉和心口。 梁挽疑道:“小棠……怎么了?” 我沉默片刻,忽问他:“挽挽,我看你的脉象……好像你的药性儿已经清得一点儿都不剩了……” 梁挽点头道:“做了昨晚那些,应该是不剩什么了……” 我皱着眉:“但是不对。” “什么不对?” “那是一整颗的‘醉骨酥’,是最强横顶级的媚药,闻名西州的王显封王大侠喝了一口,也要整整一日才能消解,而你是吃了一整颗……你不应该,不应该过去一晚上就消解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梁挽的面色微微变化了几分,而我忽的目光一沉,放开了握着他的手腕。 “你是不是……根本没吃下那药?” 梁挽楞了一瞬,像被一句话直接戳到了底,沉重万分地看了看我,好半天,才口唇微动,撂下一句话。 “我,我是吃了那药……” “但是吃了以后,我又想办法吐了出来……” 我心头一跳,有种雷劈电殛的感觉从腰脊一路传到了脚趾,再狠狠地炸裂了开来。 “所以你……你昨晚那副热胀欲死的样子,根本就……就是在演戏!?” 梁挽的脸庞上红光与白光交错着,急切道:“我,我没有在演戏……我昨晚说的一切感受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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