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柔倒是瞧着有趣。 急了的兔子,也是会咬人的。 这个叫桑葚的小太监,瞧着比六福能隐忍许多。更知晓忍辱负重是何意。倒令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桑葚冷冷一笑,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垂下手说:“打我义父去世,你便如此狠毒打我。不怕遭报应么?你今日得娘娘宠爱,未必明日娘娘还宠爱你。一个没了根的东西,以为能爬上什么高位?” 桑葚话说的狠,只是针对六福,没有要其他太监的意思。其他太监可怜,六福一点都不可怜。就是为了当太监而当太监,一心进宫净身,想攀权附势,一步步的往上爬,成为东厂提督。别人不知道六福的野心,桑葚最清楚不过。 武英柔笑了声,“倒是有趣。” 宫女太监们一众噤声,不敢打搅了贵妃娘娘的兴趣。 六福气的脸色通红,没想到小绵羊还会咬人,指着桑葚反驳,“你不也是没了根的!都是阉人,你骂我不就是在骂你自己!” “有根没根不算什么,可人一旦没了骨气,没了本性,那就比没根的还不如。倒是你六福,我瞧着,就是个膝盖软的怯懦货色!” 六福气急了,还想动手再打,这地偏,平时没什么人走动。他就算打到桑葚头破血流,都没人会瞧见,他也料定了,桑葚不敢同别人讲。便想下狠手,这胳膊刚抬起,就听远处一声呵,“你倒是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听到这个声,六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前很快沁出冷汗来。 “娘娘,您怎么在此处?”他声音抖着,许是真给吓着了。 武英柔没搭理六福,走到廊下,转头问桑葚,“你爹娘呢?” “都没了。” 桑葚磕了一头。 武英柔蹙起秀眉,又问:“家中可还有亲眷什么的?” 低着头,伏地的身子颤了颤,极力压着心中的难过,“都没了……” “可怜见的。”武英柔叹一声,叫桑葚起身,早点去歇着,算是头一回对桑葚大发慈悲,大发善心。 桑葚谢过主子隆恩,就回了。 “没想到他身世这般凄惨。” 贵妃看了看脚下跪着的六福,少年生的俊俏,天今儿放了晴,灿灿的光打在他脸上,睫毛长如羽翼,发着金光似的。这皮子是好的,可真要论起皮囊来,那个小太监才真是细皮嫩肉,再过个三两年,恐怕要招诸多娘娘喜欢了。可惜,没她们的份,她挑上的人,到死都只能是她的。 “都这般凄惨了,你去欺负他做什么?”武英柔的语气尖厉了几分,非常不高兴。 六福噎了一下,不敢在贵妃跟前撒谎,弯下身子只打着囫囵,油嘴滑舌的,“他先前做错了事,奴才不过小小惩戒他一下。奴才是娘娘的人,伺候主子娘娘的,怎能让一个奴才去坏了娘娘的好心情……” 闻言,一双眸子冷若寒冰,武英柔抬起脚,在六福脸上狠狠一踹,鞋头尖,像钩子似的,踹破了六福的鼻子,两个孔里瞬间流下鼻血来。这些个奴才,不把皮收拾的紧些,真当主子是死的了。她的声音阴森森的,“日后再敢这般不分轻重,无所顾忌,本宫看你这脑袋也甭想要了!” 第9章 小太监升职记(九) 六福吓破了胆,一个劲的磕头求饶,额前什么时候磕破的都不清楚。 他从来没见贵妃娘娘这般生气过。 他不明白为什么。 桑葚不过是一个奴才,凭什么叫娘娘生这样大的气? 不就是那张脸么? 有什么可得意的! 攥紧拳头,六福恨的咬牙切齿。谁都不能分走他的宠爱!谁都不能阻挡他出人头地! “滚下去。”武英柔冷冷启唇,语气里仿佛已经对六福宣判了死亡。 一众宫女太监都不敢吱声。 只有立在武英柔右侧的陪嫁嬷嬷沙棠低声开口,“娘娘,这奴才不可靠。” 武英柔瞥了一眼连滚带爬的人,嗤笑了声,“没根的东西,指望他有什么骨气?桑葚说的没错。我也该物色新的人选了。” 沙棠拧着眉,又道:“奴婢觉得桑葚不错。年龄虽小,但头脑够用。他伺候娘娘的这些日子也心思缜密,从未出错。比那个只会花言巧语的好多了。不过奴婢还得再仔细查查,清白的人才能留在娘娘跟前做事。这个奴才还不敢保证。” 武英柔没有即刻答应,沉吟半晌才说了话,“宫中多的是来路不明的人。多他一个又如何?少他一个又何妨?何况,我也本就不是什么清白之人。” 沙棠看了看武英柔,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心疼,隐忍又克制,“娘娘,错的人不是您,该承担这一切的人也不该是您……” “谁让我姓武,谁让我是武忠的女儿。” “我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她仰起脸,苦笑着,红了的眼眶里似乎有破碎的光。 —— 午后,桑葚抱着臂,手儿都塞进袖陇里,头轻轻靠在廊柱上小憩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白嫩的小脸上什么时候落了一瓣海棠花都不晓得。只感觉鼻尖痒痒的,拿手挠了挠,那抹粉红落入手背,像羽毛轻抚着,猛地桑葚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瞧见的可不是花,而是国色天香的贵妃娘娘。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桑葚行过礼,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娘娘,方才奴才睡着了,还请娘娘责罚。” 武英柔俯了俯身子,温柔的从桑葚肩上拾起好几瓣落下的海棠花,她笑了声,说着晦暗不明的话,“香色可贵,踩了多可惜。有时候,人倒是比花儿娇颜的。你要是个女孩儿家就好了,可惜了。”她往桑葚下面瞧,嘲了声,“是个太监。” 她捏着海棠花,放入嫣红的唇中,唇角微微翘着,嚼着吃了花。 桑葚看傻了,也看痴了。 贵妃能宠冠六宫,自有她的理由,大越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在皇帝的后宫这不是传言,是桑葚亲眼瞧见过的。妃嫔们都有各自的性子,各自的美貌,不同的出身,似百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蝴蝶,娇艳的花儿却像瑰丽的牢笼般,锁住了自由,飞不出这紫禁城去。 她冲她笑,有勾人的魔力。 桑葚收了眼神,往地板上瞧,看着贵妃那双勾了梧桐花的绣鞋,总觉得危险。最致命的最危险,像诱人去死的罂粟花。 武英柔没有怪罪,淡淡说:“醒了便陪我走走吧。” “是,娘娘。” 桑葚起了身来,躬着身子,伸出胳膊来供武英柔搭着。 那双纤长染了红色寇丹的手攀上桑葚的胳膊,她摩挲着小太监的衣裳料子,恩,有点扎手,不怎么舒服。 桑葚却是浑身一颤。 娘娘身上有香味。 比桂花还要香浓、香甜。 行进到御花园,豫嫔领着两个小宫女扑着蝴蝶,鼻翼两侧沁出热汗来,她喘着气说:“快,那!桐锁桐欢!” “那只蓝的,在牡丹花上,再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 桐欢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额前愣是憋出一层汗来,她在一侧围着,桐锁在一侧拿着扑网,咬牙一网子下去,罩住了那只蓝色蝴蝶,高兴的叫唤起来,“主儿!捉到了!” “捉到了主儿!”桐欢开心的笑,挽着豫嫔的胳膊在原地跳了跳。 武英柔走上前,笑容嘲讽,“倒是孩子心性。” 两人见面不善,说了没两句便夹枪带棒的,都恼彼此。一气之下,豫嫔提起当年孩子一事,扑网中的蓝色蝴蝶本挣扎着,忽地又乖乖待回了网子里,一动也不动。 “我害死了你的孩儿?”武英柔冷笑,走进浮碧亭中,桑葚弯着腰用袖子擦了擦石凳子,眸中闪过一抹哀愁。 豫嫔虽善良,但愚蠢。 这等话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简直没带脑子。 也太可笑。 “你有什么证据么?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儿呢?” 武英柔的声音是冷的,冷的没有感情,仿佛豫嫔的孩子无关紧要。谁的孩子,都同她没任何关系。她不至于去害,不至于去喜欢。冷冷淡淡的。 豫嫔站在凉亭外头,身后是葱绿生长的植物,和阵阵幽香的鲜花。她看着那漆红亭柱,红的像血一般,似她唇中蔓延开来的腥味,“后宫众人都知晓贵妃娘娘素来喜爱梧桐花,那一晚,太医院送来一碗安胎药,我没任何怀疑,喝下那碗安胎药。过了半个时辰,我身上大出血,孩子没了,我疼晕过去。婢女曾在长春宫外,守门石狮子旁捡到一方帕子。那帕子上偏偏就绣了一簇梧桐花。” 她走上前,站在浮碧亭的栏杆下,颤抖的右手捏住蜿蜒的靠椅,“太医告诉我,往后我想要怀上孩子都是难事了。那安胎药里是大量的红花,娘娘没做?那帕子娘娘又该如何解释呢?” 她笑着,似丢魂无魄的孤鬼,声音低到只有她们二人能听着。 桑葚出了一身冷汗。 这可真是摆到明面上来说了,照贵妃的性子,必然会给豫嫔一个教训,不让豫嫔好过。倒不是豫嫔蠢,她能忍这么些年,今日实在无法再忍下去了。她真真是替豫嫔捏了一把汗。 “那样下作之事,我不会做。我也不稀得做。杀害你孩子的,另有其人。” 武英柔没有计较,从石凳上起身,搭上桑葚的胳膊,瞥了一眼豫嫔,淡淡提醒,“深宫幽幽,工于心计的人多了去了。倘若我真想要一个孩子的命,那么连你也活不了。”说着说着,她轻笑了下,“说来奇怪,要真是我做的,那为何要在长春宫门口留下把柄呢?等着皇上发现?治我一个毒害皇嗣的罪么?” 她依然轻笑着,可藏在这笑声里的是森森冷意。 豫嫔怔然,蓦然想起范掌印说过的话,仅凭一方帕子就要给贵妃娘娘定罪,太过草率。或许,真的不是她呢,真的不是武英柔呢? 第10章 小太监升职记(十) 华灯初上,慈宁宫点了灯,门口的两座金狮子,似闪着金光。 范照玉被皇太后召见,从乾清宫出来,便去了慈宁宫。 走进隆宗门,往西一走,穿过甬道便是慈宁宫了。太后不在殿中,常在后殿的大佛堂,整日礼佛诵经,听说是十四年前得了位小公主,可惜,还没到一岁便没了。至今都是太后的心病。唯一的乐子便是听听曲儿,听曲时太后才能愉悦几分,能不想起从前的事来。当今皇帝便是太后亲生,虽不是嫡出,但最后坐在了龙椅之上,便没什么嫡庶之分了。 太后跟前的竹沥嬷嬷掌灯引路,与范照玉说了几句话,在大佛堂的台阶下便止了话,走上台阶,竹沥隔着门禀报,“太后,范掌印过来了。” “请他进来。” “是,太后。”竹沥看向范照玉,“范掌印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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