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你再不喜欢她,如此场合,你又何必加入苦丁来戏弄她,若是她真的发难,该如何是好?” 祁霏往榻上一坐,“不用怕”到了嘴边,一听到祁岚又气又急的语气,又给忍了回去。 裴时霁煞费苦心维持自己谦谦君子的假象,怎么会为了一碗苦丁茶而当着许夫人的面发作,况且自己为了掩盖茶汤颜色,加了不少其他材料进去,苦味已经淡了许多,裴时霁又没喝过祁岚亲手做的茶,或许只当是茶味本就如此呢。 若是将这些解释给正在气头上的祁岚听,无异于昭示自己压根没把她之前的嘱咐放在心里,只怕是会更火上浇油。 祁岚的心思祁霏再明白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挨过婚事,相敬如宾,互不得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完此生便罢。 那夜攀谈,祁霏本以为自己真能按着祁岚的嘱托放下执念,置身事外,由着事情发展。可今日蒋嫣一事,祁霏顿时惊醒:她不能就此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阿姐断送她的后半生。 祁岚的忍气吞声,祁岩沉的装聋作哑,就像一滚热油,浇得祁霏心中本就灼热的火焰更加狂虐。 完全不知道祁霏内心起伏,祁岚快速地把之前煮好的驱寒暖胃的茶倒入两个小竹杯里,再密封好,把它们放入提篮中,交到祁霏手上。 “这茶你且送去,好好赔个不是。” 祁霏看了眼提篮,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敷衍地点点头:“是,阿姐。” 祁霏虽然为了祁岚不再生气而没有反抗,可心里也是十足的不服气,她慢吞吞挪到裴时霁的棚子那,却没看到人。 棚子下空无一人,裴时霁不在,江桉也不在。 祁霏转头就想回去,但想着祁岚的话,脚步又硬生生停下。祁霏拉住几个丫鬟问了几句,问出了有人看到裴时霁往树林那边去的消息。 树林离棚子这片很远,连着后山,几乎到了湖水的尽头。因着地势起伏,不好安排护卫,安全性自然差些,因而小姐们多是不会去那。 祁霏倒是没什么感觉,她从小爬山疯跑惯了,见的也多,胆量早已练了出来。她沿着湖边慢慢走去,清风微拂,吹在脸上,很是凉爽,连带着心中块垒也在瓦解。 祁霏张开双手,眼睛弯弯,穿过风奔跑起来,西斜的残阳悬在水面之上,温柔的金光抱住她,勾勒出她轻快的剪影。 轻松的脚步在看到裴时霁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祁霏远远停下,看着通往水榭的拱桥上站着的两人。 一个是裴时霁,而另一个…… 裴时霁从那女子的手中接过什么,那女子矮身行礼,随即转身低着头跑开了。 裴时霁站在拱桥上,愣愣地看着左手手心,右手举着一个小圆棒,上面串着块软糯的白色糕点。 祁霏走近,看清楚了那枚浅色的香囊。 “裴大将军好福气,这么多女子为你神魂颠倒,当是很开心吧。”祁霏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讽刺。 裴时霁见到祁霏,眉宇一顿,继而扬起笑意。 祁霏觉得裴时霁的笑容碍眼极了,尤其她的右手还举着糕点,与她杀神的形象格格不入,幼稚之间,竟有些天真的可爱。 祁霏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心头的那点子火气还在继续拱着。 “蒋姑娘走了,又来个香囊姑娘,裴将军,不知道你和我阿姐成婚前,还会收多少个这样的香囊?” 裴时霁低头瞥了眼图样可爱的香囊,道:“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那倒是,”祁霏想也没想就打断了裴时霁的话,“自你大将军回朝后,多少女子都对你魂牵梦萦的,我阿姐哪能排的上号呢。” 不在意祁霏话里的夹枪带棒,裴时霁温和道:“与祁岚姑娘的婚事,我绝无怠慢之意。” “只是我觉得……”裴时霁笑容柔浅,“不掺杂其他动机的心意,应当被尊重。”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人表达心情,而且还是向一个女子。”裴时霁握紧了香囊,扬起头,专注地看着祁霏,“我觉得这很好,在没有给对方带去打扰的前提下,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那蒋嫣呢……”祁霏迟疑地看着裴时霁。 裴时霁表情终于有些松动,露了点无奈,“总不能不救,毕竟是一条人命。” 一听这话,刚才那点子犹豫顿时烟消云散,祁霏敛容,“裴将军确实是个多情的人,可是有一句俗话,多情的人,往往也是最薄情不过的人。将军你给了她们希望,又能如何呢?你总不是打算把她们全娶回来吧?” 裴时霁幽幽的眼眸里涌动着波光,落在祁霏身上,敛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有点子希望,总是好的。 祁霏微微侧过耳朵,没听清裴时霁在念叨什么。 裴时霁忽然道:“她要成婚了。” “……什么?” 裴时霁望向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她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成婚,今日是她大婚前最后一次出来,她说,她很开心见到我。” ——也许将军并不记得我,可是不要紧,我只想见见您,和您说说话便好,这香囊,我一直想给您,只是我平日里不大能与您说上话。要是将军不嫌弃,可以收下吗? 裴时霁想,当那女子被困在四方四正的庭院之内时,被柴米油盐、内院琐事裹挟得疲惫不堪,想起今天发生过的,能有了却心结的释然,或者留下片刻欢喜,也是好的。 “若是今后,女子可以择定自己喜欢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便好了。”裴时霁语气轻松,宛若闲聊,好像只是在说一个期望,可又好像不止如此。 夕阳落在她的身上,融化在温柔而舒展的眉眼,一点亮光漆在她眸子里,灼灼的,恍若星辰。 祁霏忽的愣住。 爱自己想爱之人,这种搁在东齐的寻常事,在大周,便是奢望。 男子不喜这些枷锁还能纳妾、有通房,可女子便只能困死在后院之中,对镜叹年华老去而无可奈何。 如今大周虽然改制,可只是刚刚起头,而且祁霏清楚,朝中掣肘众多,即使圣人一心革新,可满朝文武各怀鬼胎,终究是阻力重重。 更何况……女子之间通婚,纵使是东齐,也才在女帝的力推下施行不过三年,普及范围十分有限。 这些东西,祁霏曾在辗转难眠的夜晚里思索,又在日头升起时的现实里放弃。 可现在,眼前这个人,这个自己记恨到现在的人,轻飘飘地提起这个话题,却又在温和的语气里渡来一股坚定的力量。 祁霏拧起眸子,认真的,不带一丝个人情感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裴时霁,往日里只瞧见这人一身风华,如今似有不同。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欲翱翔九天。 看着这样风华年少的裴时霁,祁霏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坍塌,那些自己坚定不移的东西开始摇摆起来,天平不可抑制地发生了倾斜。 短短半天不到的功夫,连祁霏自己都惊讶,她对裴时霁的印象竟反复拉扯到这般境地。 隐隐约约的,祁霏心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裴时霁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可很快,祁霏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除了儿时的那次冲突,自己后来一直没有离开过端林,裴时霁则一直待在朔苍,两人应该再也没见过才是。 而且,瞧裴时霁的样子,她似乎早已忘记了当年的事情,甚至好像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 裴时霁少年时就是个颇有城府的人,如今瞧她这样,祁霏竟有些拿捏不出她到底是在伪装还是真就如此。 如果是伪装,那也够能忍的…… 罢了,祁霏想的心累,谁没在年少时候做过荒唐事,知错能改,总是好的,不妨就给裴时霁一次机会。 一旦发现她仍旧如当年那般两面三刀不知悔改的话,自己再动手也不迟。 “裴时霁。”祁霏忽然喊了裴时霁全名,而不是称呼她为将军,“君子慎独,虽说你的想法本意不坏,但你已然给我阿姐带来了风言风语,希望你今后能懂得分寸。若你胆敢薄待阿姐,纵我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此话,既是对裴时霁的警告,也是在默认裴时霁与祁岚的婚事。 裴时霁既已改错,若她能一直坚持下去,这样品格的人,即使非阿姐良配,但总不至于负心。 裴时霁浅棕色的眸子在金色的阳光下清澈透亮,她安静地凝望着严肃的祁霏,良久,那双深邃的眸子轻垂,她推手作揖,弯腰一字一句道:“我裴时霁如有薄情之举,愿受祁姑娘任何惩罚。” 君子一诺,千金不换,裴时霁一身清风无尘,坚定而诚恳。 祁霏看着这样的裴时霁,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得是否正确。 旁的事情已经解决完毕,但主事还没干,祁霏把篮子递了过去,“喏,阿姐为你煮的茶,驱寒暖胃的,之前的茶……对不起了。” 祁霏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差点没嗡嗡出来。 裴时霁的脸上顿时流转出融融暖意,她嘴角勾挑,左手接过祁霏手里的篮子,右手捏着小木棍一颠一转,把糕点递了过去。 “桂花糯米糕,吃吗?” 裴时霁脑袋从糯米糕后面探出来,目光灼灼。 这人怎么忽然这么幼稚…… 祁霏嫌弃地看了眼糕点,又嫌弃地看了眼裴时霁。 “我才不吃,都凉了……唔……” 裴时霁手往前一送,糯米糕进了祁霏的嘴里。 裴时霁轻轻笑了起来。 都说了我不吃……等一下…… 祁霏的腮帮子小幅度动了起来,像只小仓鼠似的,她忽然眼睛一亮,又向前咬了一口。 好好吃! 10.进宫 开春之后,洛阳城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仅是即将举行的殿试,还有关于大将军裴时霁任职的旨意。 除却太傅的虚职、镇国大将军的封号,裴时霁被正式封作尚书令,即日上朝参政。 朔苍二十万兵权暂归兵部,但旨意中却提到裴时霁直接兼理兵部事宜,意味着裴时霁手中兵权照旧。 究竟圣人是在故意试探,还是真的信任她,旁人心中虽有揣测,却都不敢妄言。 看似平静的朝堂,似乎也同春日一般,隐隐燥动起来。 但比起这些八卦传闻,祁霏此刻更加在意的,是紧随裴时霁任职旨意而来的,宣祁家入宫的懿旨。 两道高大石墙,夹出狭窄的宫道,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过,四下寂静,只有巨大的木轮向前滚去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 祁霏和祁岚挨着,祁岩沉单独坐在车厢一侧,他今日难得的好脸色,赞许道:“赵叶轻这孩子果然聪慧,连中两元,想必明日的殿试,也定能一举夺魁。”
79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