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猎猎,满室暖意融融,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祁岚被命运打磨得如此与世俗严丝合缝,却让自己有棱有角地活着,心尖的嫩肉似裹磨着砂砾,祁霏痛得要喘不过气。 最终,祁霏向这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形的压力低头。 “是,阿姐,我明白了。” * 洛阳的冬末已然有了春的气息,在这般日暖风和里,在大夫确定已然痊愈后,祁霏终于得到祁岚“好利索”的认可。 绿草新生,柳条发芽,穿过洛阳城的风里,隐隐有了股春日的燥动。 湖边的平地上泛了点绿色,盎然生机做好了破土而出的准备。 暖风拂面,粼粼波光轻盈跳跃,湖心亭的帷幔扬起,廊桥曲折。 祁霏深深吸气,惬意的空气在胸中一卷,连日的闷气顿时一扫而空,块垒尽消,神清气爽。 身穿短打的奴仆架好遮光避雨的棚子,将短榻案桌布置妥当,早已运来的点心水果用瓷盘银盏装满后,一一摆好。 四周已经围了起来,佩刀的护卫在自己的位置上,核对着来往者的身份。 祁家的马车停在了外面,祁岚和忍冬一人挎着一个小篮子往里走。 见祁霏一个人站在湖边迎面对着风吹,祁岚又气又急,忙取出外衫给她披上,嗔怪道:“春捂秋冻,穿这么少,是还想继续躺着吗?” 祁霏心虚一笑,乖乖把衣服拢严实了。 三人并肩沿着水边散漫地走着,祁霏望着天高水阔,不禁吐槽道:“又是茶会,每日喝不够,在家喝还不够,非得来外面拽大家一块喝,这些人也不嫌腻。” “打马球、看杂技、狩猎,哪个不比干坐有趣。” 祁岚摸摸祁霏散下的长发,“人的喜好哪有相同的,你喜动,许姑娘喜静,相互理解尊重便是。” “是……”祁霏闷闷的不再吭声。 “祁姐姐!” 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姑娘远远打了招呼,跟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颠了过来。 “许妹妹好。”祁岚端庄地行了一礼。 虽然私下祁霏时常耍小脾气,但在重要的场合里,祁霏总是会掂量出是非轻重。 即使不怎么情愿,祁霏还是很识大体地喊了声“许姐姐。” 其实真不能怪祁霏不想喊,祁岚十八,祁霏十七,许家姑娘的年纪刚好卡她俩缝里,也就比祁霏大几个月,就赚得祁霏一声便宜姐姐。 许婉作为许国公的幼女,打一出生就被国公夫妇捧在手心疼爱,虽是老幺,可无论家里家外,哥哥姐姐们都得让着她。 她生得小巧玲珑,眉毛鼻子无一不显小,比祁霏、祁岚小了一个头。 祁霏低下头,对着一个小孩似的的人喊姐姐,心里憋了一肚子吐槽的话,又在不得不勉强掏出来的僵硬笑容里,给活生生噎了回去。 “祁姐姐,刚才我还提到你了呢,说你烹茶的手艺可是一绝,能请到你我可开心了。” 许婉说话时满头珠翠摇晃,活泼倒是活泼,就是珠子打在脸上,显得有点疼。 祁霏肉痛地看着她。 祁岚温婉一笑,“洛阳人才济济,我这手艺,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祁姐姐就不要谦虚了,这海口已经夸下,可是收不回来了,等会你可得好好露一手。” 祁岚祁霏来洛阳的时间尚短,认识的人不多,参加了几场聚会,许婉凭借自己自来熟的功力成功混成了姐姐长妹妹短的。 许婉熟稔地揽上祁岚的胳膊,把她三人往预备好的茶棚引去。 不远处响起一阵惊呼,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四人向那边张望,还没等看清人呢,一种强烈的预感迎面扑来,祁霏顿时想摞挑子跑路。 目光所向处,孤松似的人立在那里,风吹起了她的袍角。 裴时霁。 又是她。 裴时霁穿着素净的袍子,头发绾起,利落的打扮,再加上身形高挑,立在裙衫云鬓之间,颇有几分白鹤独立之感,格外扎眼。 她身边的姑娘红衣似火,桃花眼里流转丝丝媚意,眉眼勾挑,流动着勾魂摄魄的暧昧。 裴时霁手里拎着篮子,而那姑娘却是两手空空。 围观的人群从看到裴时霁的震惊中平复,矜持让她们不好意思即刻上前攀谈,但看热闹的目光却从红衣姑娘,流连到祁岚身上。 洛阳城里的那些逸闻八卦,登时长了翅膀似的,在这方圆之地内,噼里啪啦,转了好几个来回。 ——裴时霁好像和祁家姑娘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听说裴将军到祁家去了一趟,没吃午饭就回来了。 ——将军怎么可能看上那穷乡僻壤出来的人?她肯定是被逼无奈。 ——奇了怪了,洛阳城佳人如云,怎么偏偏找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之女呢? 窥探的、戏谑的、凑热闹的,越来越多的目光缭绕在祁岚身边。 祁岚眼睛垂下,只当作不知道。 祁霏看了眼忍冬,两人一左一右,把祁岚护在中间,挡去了那些视线。 祁霏昂着头,带着寒意的目光扫过去,气势十足。 那些人瞧见祁霏脸色不善,纷纷尴尬地转回去。 “是江姐姐来了!裴将军也来了!” 不过须臾的功夫,许婉没心没肺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惊喜地伸手想拉着祁岚往裴时霁那边蹦跶,结果跑得过分兴奋,没拉住祁岚,自己独自蹿到了那边。 趁着这个功夫,祁霏赶忙朝忍冬使了个眼色,两人和祁岚快步走到了棚子下。 裴时霁抬头望去,将祁霏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目光不留痕迹的追随她的背影到了棚子下,这才快速收了回来。 远处的高地之上,裹着华美披风的中年女子眯着眼睛往下面望去。 “那就是祁家两位姑娘?” 她身旁年龄相仿的嬷嬷躬身答道:“是的。姐姐叫祁岚,妹妹唤祁霏,端林县人。” “郡主说的不错,瞧着,姐姐沉稳持重,模样也是极好。”许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赶明见了,想必太后也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夫人,咱们现在过去吗?姑娘正在下面呢。” “不了,先随小婉那孩子闹去吧。”许夫人和蔼一笑,在嬷嬷的搀扶下离开了。 茶会还没开始,客人们到的七七八八,棚子渐渐坐满了人,个个穿着洛阳时下最新式的衣裳,金簪银钗,修饰很显巧心。 主家东西置备得齐全,每顶棚子下都有三樽小火炉和一套完整的茶具,篓子里放着一等的无烟煤。 棚子左右和后面都绷了防水布,风进不来,比外面暖和多了,绒毯之上置着矮塌,祁岚和祁霏坐下来,忍冬在一旁把篮子里的东西拾掇出来。 祁霏不动声色地眺望一眼,裴时霁那边,三人正聊得热火朝天。 准确点说,是红衣姑娘和许姑娘聊得兴起,裴时霁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露出笑意。 “她们很熟吗?”祁霏忍不住阴阳怪气,“那么能聊。” 忍冬顺着祁霏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释说:“那位是江桉江大夫,杏林高手,如今在洛阳城很受欢迎的。” 听忍冬这样说,祁霏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红衣的姑娘,想起那瓶药油,“就是江氏医馆吗?” 忍冬点点头,她平日里接触的人多,知道的也更多些。 “江氏医馆是江家两姐妹开的,她们才来洛阳没多久,解决了很多疑难杂症,名气可不小呢。听说,她们原在朔苍行医,广学百家之长,施针用药刁钻又猛烈,但很见效。妹妹江蓠医术还要更高明,只是人不爱说话,面冷了些。” 祁岚忍俊不禁,“倒也是缘分,和咱们一样,都是两姐妹。” 祁霏想说什么,瞧见祁岚温柔的笑容,想起那晚祁岚的嘱托,话终究没说出口。 多少年来,大周女子的命运都攥在他人的手中,寻常人家如此,富贵人家也无列外,今日茶会多少世家小姐,有几人能决定自己的未来? 裴时霁横刀立马,血海里杀出一条生路,可还是免不了卷入更高的斗争之中。 不同的是,裴时霁作为大周改制的试验品,皇帝亲自赏了点专属于男子的自由。 也即若裴时霁喜欢旁人,她也比婚嫁的妇人有更多的法子。 或养作妾室,或以通房待之,这些男子惯用的手段,安在了一个女子的身上,有几分滑稽,也有几分荒谬。 可又切切实实的,能给拥有者带来好处。 思绪犹如一头扎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虚无之中,有什么东西扼住喉咙,藤蔓的尖刺刺破肌肤,毒素啮噬着大脑,祁霏脑中铮的一声,搭在陶罐上的指尖轻轻抽搐了一下,低下的眼睛里好像浮起一层雾气,晦暗不明。 “小霏、小霏!” 祁霏陡然惊醒,迷茫了一瞬,撞进祁岚笑意柔和的眼睛。 “睡着了?喊你也听不见。” “没。”那股子阴郁陡然瓦解,祁霏微笑:“不过是有些困了。” “那我先给小姐沏壶茶,解解乏吧。”忍冬给小炉子生上火,把陶罐架了上去。 祁霏盯了会忍冬煮茶的动作,无聊地挪开目光。 她虽熟读茶理,但对煮茶一向没什么耐心,祁岚倒是很喜欢这些,常常会在安静的时候,拉上自己和忍冬,行云流水地烹上一碗茶,期待地等着祁霏喝完茶后的评价。 祁霏漫无目的地乱看,瞧见那位江桉姑娘到了另外一个棚子下,正收拾着东西。 江桉唇角天生向上勾,多情的桃花眼就算是看抹布都显得深情。 裴时霁站在盘踞水面的长桥之上,被好几个姑娘围在中央。 许婉被挤了出来,恨恨地跺了跺脚,还想再挤进去,丫鬟苦笑着把自家小姐扒拉出来,耳语几声,许婉咬牙切齿地去迎接客人了。 裴时霁作为洛阳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长得又出挑,有关于她的事情在闺阁之间越传越离谱,她本人也成为行动总是受到约束的世家小姐们追捧的对象。 远远的,祁霏看不清楚具体情况,就见裴时霁那身素色袍子淹没在一堆花红柳绿里,跟要被吞了似的。 胸中的闷气顿消,清澈的小鹿眼里露出缺德的笑,祁霏差点没笑出声。 “小姐,看什么呢。”忍冬见祁霏又在出神。 “没什么。”祁霏憋着笑,咳了一声,装得正儿八经,“茶好了吗?” “好了。”忍冬吹了吹茶汤,“小姐,小心烫。” 哗啦—— 巨大的一声响动。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8.茶会(中) 整齐的波光忽然被打碎,一圈圈波纹由小及大,荡开去一层层涟漪。 桃粉色的衣服漂浮在水面之上,跟朵落水的桃花似的,那姑娘刚冒出音又被水呛回去,反复几次,眼瞅着就快没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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