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霁,用一桩只赚不赔的婚事换你一条命,还是死在这里,你自己选吧。” 裴时霁在心底叹口气,以利顿的性格,明火执仗地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不如迂回绕之,先岔开话题。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个怕死的人。”裴时霁淡淡笑了,态度很好,“如果有可能,我当然希望能把自己这条命从可汗您这里给买来,但比起居次的婚事,我想还有另一份奇珍异宝,足以抵我这条命。” 利顿眼里有了疑惑,裴时霁继续说:“八年前那一战后,您带领九部的人迁徙到了这里,不大掺和其他几部的事情,专心农、牧,榷场开后,九部百姓的生活更是越来越好,这些都是您的功劳。” 居岭一战,罗塔被打得溃不成军,十部联盟渐有崩溃之势,除了几部带着残部跟蚊子似的留在朔苍北境,五部、八部、九部都陆陆续续往东边谋出路去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利顿听得很受用,但脸还是绷着。 “您如此苦心孤诣地发展生产,可论兵强马壮,九部始终比不过一部,可汗,您有想过为什么吗?” 利顿心里一动,缓缓地重新坐回了椅子里。 “一部的那个鬼地方,草木不茂,河流也少,牛马既养不肥也养不壮,可近些年来,那里越发富庶,也链先那个家伙,不住车帐,盖起了很漂亮的宫殿。” “不错。”裴时霁点点头,“可实际上并非一部可汗治国有术,只是因为他手里有大量的黄金。” 利顿一怔。 “一部地下发现了矿藏,也链先发了横财,知道他一部什么都缺,干脆不务生产,直接做起了买卖。” “用黄金买进大周的马匹,同时购进丝绸、瓷器,转手向西域卖去。他卡在东西要道上,简直成了货物流转的中间站,自然是什么都不用做,钱财便可以滚滚来了。” 十部在不打仗期间,分部得零散,彼此间心怀戒备,甚少往来,利顿虽然知道一部发展得好,却不知道竟有钱到了这般地步。 利顿惊讶地听着,沉思片刻,摩挲着下巴的胡须,“难怪,难怪,那个家伙闷声发大财,把我们都蒙了。” 一想到自己吭哧吭哧带领部落住民赚钱,也只赚得个温饱,而也链先那个小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赚得盆满钵满,利顿有些生闷气。 裴时霁见缝插针地提醒利顿,“十部盟主,靠得是兵强马壮,九部与一部向来不睦,他日若也链先翅膀硬了,会如何对付九部,可汗,您可得好好想想。” 裴时霁的话戳中了利顿的痛处。 十部在战时会以联盟的形式对外作战,最英武智慧的可汗才会被选拔为联盟的大汗,带领部落子民作战。 上一任盟主是利顿的父汗,老可汗毒发身亡后,盟主的位置被二部可汗拿去,利顿不甚在意,因为二部可汗与他私交尚且过得去。 但一部那个也链先,是他从小的死对头,如果让这家伙拿到盟主的位置,不知道九部要受到什么样的冲击。 利顿沉默一会,松了口,“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这就是愿意谈生意的意思了,裴时霁欹着床头,道:“比起也链先,我还是更希望能由您继承老可汗的英勇,拿下盟主之位。” “但我也知道,盟主之位绝非易事。”裴时霁话锋一转,“身为盟主,需要有过人的胆识、高强的武艺,以及强大的部落力量。” “前两样您都拥有,自不必我赘述,至于第三样——”裴时霁笑笑,“这便是我想以此来买我这条命的东西。” “你有办法让我的九部强过也链先?” “部落强大,不外乎钱、人,九部的战士英勇善战,加以训练,兵力自强,而钱款上,我有个想法,可以让九部年岁收入增加三倍以上。” “什么办法!”利顿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 “九部每年所养的牛羊,因为担心销路问题,数量都保持稳定。这些牛羊除了要去换成所需要的粮食、布帛,真正能够拿到榷场上售卖的,其实只有五成不到,去掉成本,所得利润仅仅能让百姓比以往大战时过得稍微好些。” 裴时霁将账略略算过,终于到了正题,“如果以大周的名义每年向您的部落订购一万头牛羊,那部落货物的销路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利顿听罢愣了一下,忽然站了起来,“你是说你们要和我们开条单独做生意的渠道!” 裴时霁笑着点点头。 利顿有些激动,但还是控制住了,来回踱了几步,转身问道:“你不怕你的朝廷怀疑你勾结我们?” 无论是一部还是九部,只要是和罗塔人往来,就足以挑动大周朝臣敏感的神经。 “有些怕,但又不怕。”裴时霁缓缓解释道:“人言可畏,况且朝中心术不正之人不乏少数,故而我怕。但我心中磊落,且与你官路往来,一切明细皆由户部记账,事有凭证,且我深知你的为人,与你做生意,我不怕。” 圣人早有扶持九部打压一部之意,这与裴时霁早有过商量,也链先阴险歹毒,不知与多少朝臣暗中勾结,此人不除,终不免成为祸害,裴时霁此番,便是顺水推舟,将之前与圣人的设想付之现实。 裴时霁特意将“您”改为了“你”,意味着此刻两人不再是以将军、可汗的身份说话,而只是相识多年的友人。 利顿心里因裴时霁一番剖白泛起了波澜,他瞧着这个亦敌亦友的人,忽然长叹一口气,仰天道:“看遍大周,可称仁善忠义者,唯你裴将军一人。” “可汗过奖了,我只是大周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泱泱国土,还有无数仁义之士,只待可汗来到洛阳、把酒相谈。” 利顿既然松口,裴时霁便乘胜追击,“现在我人在外面,以我个人名义担保,我可以保证每年定五千头牛羊,剩余的五千头乃至更多,需要我回到洛阳禀告圣人后再做定夺。此外,待到你成为盟主之后,你们便可以在洛阳设置邸府,往来联络,会更加方便。” 裴时霁说得合情合理,利顿点了点头,可一想到兰尔娜,他又沉默下去。 兰尔娜是最懂事的妹妹,她多年来治病救人,近乎忘己,唯一所求,便是念念不忘多年的这个人。 作为哥哥,他不想兰尔娜伤心。 裴时霁猜到他的心思,道:“其实与你做生意,不止是买我这条命,他日你拿到盟主之位,大周和罗塔十部的百姓,都可以免于战火之扰,安心生活了。” “利顿,我知道你不是恋战之人,你所做的,和我做的,都是为民谋利,本质没什么不同。”裴时霁慨然叹道。 一句话掀起利顿心绪。 从老可汗手里接过千疮百孔的部落,又逢战乱,利顿几乎耗尽心血才重建了如今安宁的九部。 放牛养羊,研制布料,他辛辛苦苦做这些事,就是为了让子民彻底摆脱逐水草而活的生活! 他所想象中的九部,应该是建造高屋,燃起篝火,大家载歌载舞,再也不用为衣食发愁,这是他作为可汗应尽的职责。 他宠爱兰尔娜,但除了妹妹的身份,兰尔娜更是九部的居次,是神女,可汗肩上的担子,同样也是她的担子。 一切为了子民! 利顿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身上的锋芒尽褪,显示出平和的气质,裴时霁知道,他答应了。 正事大功告成,裴时霁笑了笑,语气也变得缓和,以老友的口吻问道:“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在哪?我想去看看她。” “哦,她在东边那个帐里。”利顿看她一眼,“你自己身体都还没好,缓缓再去吧。” “没事。” 裴时霁掀开毯子,准备下床,但由于身子弱,动作比较迟缓,利顿走过去搀了她一把,有些奇怪地说:“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裴时霁心念一动,一边穿靴一边想,山中失去意识前她抱着祁霏,动作过分亲密,被人看到肯定会有所怀疑,但利顿似乎只觉得祁霏是她普通朋友,或许他赶到山里时,她和祁霏已经被人分开了。 这样也好,祁霏与自己的关系疏远一分,被外人利用的可能就减少一分。 利顿把裴时霁搀到祁霏的帐外,裴时霁便不让他扶了,利顿也不是啰啰嗦嗦的人,心知她和朋友有话要说,便连同帐边的侍卫、婢女一同撤走,留下裴时霁一人站在了帐外。 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生死过后的恐惧在与祁霏一帘之隔的地方爆发出来,又缠绵着无数难以诉说的衷情,让裴时霁有了种近乡情怯之感。 仅仅一步,却比坦然面对死亡时来得更加艰难。 忽然,帘子“唰”的一声掀开了,单腿蹦的姑娘一手撩起帘子,一手拉着车帐的革布,长发披散,迎面撞进裴时霁反应不及的瞳孔里。 渐渐的,姑娘勾起了嘴角,像是午睡后起床时遇见了早有约定的友人,祁霏的语气轻扬而寻常,带着酣眠一场的愉悦。 “你来了啊。” 裴时霁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目光轻柔地撞回祁霏的眼睛里,报之以切切温柔的笑意。 “嗯,我来了。” 你若不来,我便去寻你。 知道你在等我,我又岂会不来? 65.神女 有些情愫是以一生都无法宣之于口的,只能深埋于心底,遥遥望着,像望一轮明月般,感念其光辉,却不可贪恋其温柔。 日光煌煌,早已将裴时霁那点枯竭的勇气燃尽,生死一刻泄露出的贪念被她再度吞入腹中,或许到死亡那一天才能重现天日。 太多的不可理喻横亘在裴时霁和祁霏的中间,泾渭分明地画出界限,于朗朗白日下昭示着“发乎情,止乎礼。” 裴时霁一时无言,好在祁霏主动打破了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因为革布发软,并非支撑的好扶手,祁霏单腿蹦跶几下,一路的“哎呦哎呦”,一脑袋磕进裴时霁怀里,裴时霁被撞得愣了一下,在祁霏的哀嚎里这才笑着把她扶进了车帐。 祁霏坐到床边,也连忙把裴时霁拉过来坐下,同时上下打量,“你没伤着吧,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 裴时霁笑了,“外族的地盘,你怎么瞧着一点也不怕?” “怕,我当然怕,一睁眼就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衣服,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鬼门关。”祁霏说着,伸手去揉自己的脚,“但迷迷糊糊中,有个女人的声音,让我安心睡,还说了你的名字,说你很安全,醒来后,我发现身上的毒解了,伤口也包扎了,那些陌生人好像也没有恶意,我这才放心了些。” 裴时霁心中提了一下,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觑着祁霏的脚,“你脚怎么了?” “之前都没发现,为了赶路,脚腕扭到了。” 裴时霁弯腰把祁霏的双腿都捞到了自己的腿上放着,去掉鞋袜,瞧见了一双白里透紫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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