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干嘛——” 裴时霁一手按着祁霏的前脚掌,一手在发紫的脚腕处带着力度地揉了起来,语气有些发沉,“都怪我,带你来屺镇,害你受这么多伤害。” 裴时霁的力度均匀,揉得脚腕果然轻松不少,祁霏干脆双手往后一撑,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 “这怎么能怪你,是我主动要跟来的,再说了,这不没什么吗。对了,你还没说,我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咱们怎么被罗塔人救了?” 裴时霁手上的动作滞了滞,很快又恢复寻常,挑挑拣拣,裴时霁只说了她们闯入了罗塔人的地界,被养狼人发现,她便把她背到这来治疗,隐去了自己蛊毒发作的事情。 “在给你疗伤的这段时间,我去和九部可汗谈了笔买卖。” 裴时霁将与利顿商谈的过程一一说给祁霏听,末了她自己补上一句:“这笔生意远远不够,之后通过榷场,我们还需要暗中对九部多加扶持,争取让利顿早日当上十部盟主。” 裴时霁之前并没有跟祁霏展露过这么多罗塔内部的细节,这会子细细听了,祁霏在脑海里渐渐铺展出各方势力比较。 从西北边一路往东,继而南下,一部、九部、屺镇、洛阳,四点连线,盘根错节,勾连无数,按裴时霁所言,陷害尚遥之人,便是与一部勾结。 一部就像暗中的毒蛇,趴在那里,等着咬大周一口。 脚上的力度揉得祁霏几乎没有了痛感,脑袋里也专注了很多,拨开云雾,她抓住了最亮的那条线,“他日铲除朝中叛国之臣,也只是内清毒素,要想斩断毒源,大周和罗塔一部之间少不了一场硬仗了。” “是,暂时的平稳终归是假象。”裴时霁叹道。 祁霏还欲再说什么,利顿的声音车帐外响起:“喂,裴时霁,我妹妹回来了。” 裴时霁动作缓下来,两眼有些放空,似乎在想事情,但给祁霏揉脚的动作一直没停。 祁霏歪着脑袋看看车帐外利顿的身影,不明所以,看向好像没听到裴时霁,“他找你有事。” 裴时霁低着头,这才向车帐外说:“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祁霏把脚从裴时霁腿上收回来,盘着腿仰头看裴时霁起身,裴时霁见她这副乖顺的模样,笑了笑:“把东西收拾一下,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咱们最快明天就可以走了。” “好。”祁霏雀跃起来,单腿蹦着去收拾东西。 望着祁霏,裴时霁嘴角抿着温润的笑意,但在转身的那一刻,这点笑意渐渐隐去。 利顿站在车帐外,表情有些复杂,指了个方向,“她在前面,你过去吧。” 裴时霁暗暗叹气,朝利顿点点头,迈开步子。 利顿的声音低沉,包含着甸甸的请求,“见见她吧,如果能劝劝她……” 利顿居然说不下去了。 裴时霁脚步一滞,继而大步走去。 九部在利顿的带领下,生活比以前更加安定,不需要频繁的迁徙,居住的车帐便显出人气,但露天架锅做饭的习惯还是一直保留着。 搭了几个很高的棚子,四面无遮无挡,简易灶台之上一口口大铁锅冒着热气,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裴时霁昏睡中被人换上罗塔的胡服、长靴,除了发饰是大周的盘髻,其他与这里的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一路走过去,也没多少人关注。 削瘦的身影出现在一望无际的坡上,绿茵没过她的脚踝,长长的裙摆被风吹起,白色的面纱也随之飞扬,露出她洁白的肌肤。 “所有的草药今天必须分拣好。”女子用罗塔语吩咐旁边的婢女。 裴时霁在离女子一丈的地方立住,面对着女子的背影,她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平静地注视着对方,记忆游丝般缠绕。 女子侧身时的余光发现了裴时霁,眼睛一亮,转过身望来,下意识便要向裴时霁走去,裴时霁瞧见了,主动向对方走了过去。 九部的人个子都很高,女子几乎和裴时霁平视,但她面上的稚嫩却在靠近的过程中被裴时霁尽收眼底。 “你醒了!” 居次说话,旁边的婢女和侍卫自觉退守到了远处。 裴时霁微微低头,将右手抚在胸口,恭敬地说:“臣裴时霁,见过兰尔娜居次。” 兰尔娜怔怔地看着裴时霁恭顺的眉眼,久别重逢的喜悦一点点熄灭。 “将军还是不愿唤我一声名字吗?”这一句,近乎祈求,“我们已经九年零一十六天没见了,我……很想念您。” 裴时霁笑了下,不再用如此卑微的行礼让彼此变得生疏,她挺直了身子,以看妹妹般温柔的目光看着兰尔娜:“是,兰尔娜,我也很想你。” 兰尔娜眼里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克制着激动的紧张,她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与裴时霁短暂相遇的记忆里,裴时霁给她的感觉总是复杂又模糊。 她一会像一头狼,比部落里养的任何一头狼都更加危险,一会像一只南归不得的大雁,停滞在异乡。 可把叶片吹出曲调的时候,裴时霁像一片云,神秘得没有来处,没有归处,却是如此的温柔,她的怀抱令人安心而踏实。 相处的时间太短,以至于剩下的九年多的时光里,兰尔娜只剩下了思念。 “你长大了。”裴时霁主动开口,还将手“无礼”地抚在兰尔娜的头发上,收回手比划了一下,“你那时才到我胸口,再过几年,我得仰头看你了。” 无关痛痒的家常,裴时霁像一位长姐语气慈爱,兰娜尔虽然年纪小,但却懂得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兰尔娜情绪平息了,她凝视着裴时霁:“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裴时霁一愣,兰尔娜继续说:“为了你的妻子,你不会留在这里,对吗?” 居次的高贵与庄重在青涩褪去中“水落石出”般升起,兰尔娜转身向坡上走去,裴时霁只能跟上,直到四周无人,兰尔娜才停下来,俯瞰坡下密集的车帐。 “哈察第一个通知的人是我,我赶到的时候,你和你的妻子抱在一块。”兰尔娜语气没有起伏,眼前好像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虽然听说你定亲了,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和你的妻子。” 妻子两个字化成了胸腔里的苦涩,兰尔娜眸色渐黯。 “她不是我的妻子,我的未婚妻尚在洛阳。” 也许顺势承认比较好,但裴时霁不想欺骗兰尔娜。 兰尔娜有些吃惊,但思索一会,抬头道:“但你喜欢她,是吗?” 裴时霁没有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兰尔娜忽然笑了,“你也很可怜。” 守着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这样的故事,在大周太过常见,也许只有率性洒脱的罗塔人才会说出可怜的话,毕竟大周人尤擅自我感动的祝福,从来不在乎当事人如何想。 “既然你不爱你的妻子,不要回去了,留在这里吧,和你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只要裴时霁能够留下来,兰尔娜愿意成全。 裴时霁苦笑着摇摇头,“兰尔娜,我是大周的尚书令,更是裴家军的将军,我必须回去。”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兰尔娜仍旧很难过,她转过身去,几番呼吸,才让那些眼泪没有夺眶而出,但声音仍然有些嘶哑:“你回不去的,没有我的蛊解,你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话让兰尔娜心如刀绞,但膨胀的爱意让她无法控制,哪怕能威胁裴时霁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若你一意孤行,我虽动不了你,但你喜欢的那个女人,我会不择手段把她留下。” 兰尔娜的威胁并未让裴时霁低落,反而她有些欣慰,当年那个天真开朗的少女已经成长为了合格的居次,有勇有谋,相信在她和利顿的带领下,大周和罗塔的子民都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安宁。 “大周人总信一句话,‘人固有一死’,轻鸿毛欤?重泰山欤?我其实从未在乎过。” 裴时霁将右腿曲折单膝跪下,将右手放在左胸膛心脏的位置上。 “我可以留下,当鲜花开遍九部草原时,希望我的魂魄可以看见笑容烂漫的居次。” “仁慈的神女,请允许我微不足道的请求,赐予我葬于这片草原的荣耀。” 66.罪孽 在长久的相顾无言中,兰尔娜逐渐一层层剥开裴时霁所言,触及这个说话总爱留三分的大周人最原本的话意。 让她走,我可以留下来。 这样的回答,虽在设想之外,但亦属意料之中。 这才是她心念至今的裴将军:钟情一人,矢志不渝。 纵有防备,但真正触及这层结果时,兰尔娜的心里还是猝不及防地失落,她侧身走了几步,避开与裴时霁相对的方向。 罗塔九部的神女,当得起大周尚书令的跪拜,但那个喜欢靠在将军肩头的少女,习惯了仰视星辰般存在的人。 裴时霁却在此时无令而起身,与兰尔娜错位同时凝望着低垂的天幕,似有悲叹:“其实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兰尔娜之心,纯洁高圣,至清至明,蝼蚁尚且恐伤,更何况是无辜之人,纵使一时情绪失控,也总会回到清明的思绪中来的。 兰尔娜一时无言可对,于敌军、于寻常人,裴时霁最是擅长察其意、攻其心取胜,在她面前,自己是一览无余的。 默立一会,裴时霁开口道:“此处风大,你也莫要久待,我这便回了,只待下一次见面,你我皆可功成业立,大周与罗塔同享太平。” 兰尔娜依旧无动于衷,裴时霁微微叹气,转身离开。 “站住!”兰尔娜疾言道:“你且告诉我,就凭你身上的蛊毒,你如何能与我功成?如何能亲眼看见这太平!” 这是兰尔娜第一次如此厉声与裴时霁说话,这个连命都可以舍弃的人,让兰尔娜感受到了怒气。 为什么……为什么这人要如此作践珍贵的生命,又为什么……她要再一次失去她,而裴时霁连一个再相见的念想都要残忍地摧毁。 裴时霁旋身,笑容苦涩:“魂灵有知,清明细雨,后人无忘。” 紧紧盯着这个无私地一肩挑起苍生,又自私地辜负人心的人,兰尔娜忽然听见微风里传来清浅的歌声,那是部落的子民们在放牧时自发创造的,如此优美,如此可爱。 这片草原的一花一草,皆是天恩,亦是责任,架起身为居次的华美高台。 心好似随天际瓣瓣云朵漂泊,兰尔娜顿生几分惘然。 九年已过,她再也不是当初睁着懵懂天真的眼睛撞进裴时霁世界的少女了,她睁大了眼睛,在时间的流逝里,终于瞧出大周人爱说的“半点不由人”,瞧出了裴时霁眉眼间浓浓的悲哀。 兰尔娜沉默着从袖笼里抽出一沓被裁剪成纸张大小的薄如蝉翼的丝绢,裴时霁顺从接过,入目皆是工整小楷的墨字,辅之以图案或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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