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和这位老臣聊了什么,其余人不得而知,当大臣们在猜测和惶恐中鱼贯而入正殿后,崔茂齐老态如常,神情如常,甚至面上的困倦如常,似苍劲古树,在殿中无可撼动。 这又是一次暗流涌动的朝会,久在宦海的大臣们敏锐地嗅出此次激流之盛,前所未有。有人引颈竖耳,将他人瓦上霜视作笑谈;有人身抖如筛,只恐腹中遗言再无出口之日;更有人昂首平视,不耻同僚窥探之色,重申其风骨正气。圣人迥然的目光扫过下面百般模样,沉着气让内侍宣读了旨意。 朝野震动。 一个又一个熟悉且炙手可热的名字从内侍尖细的嗓子中吐出来,以洛阳为点,东南西北,自郡到县,乃至无名小镇,触目惊心的罪名勾画出完整的利益路线,这些拿人命堆出来的东西,如帝印朱砂般鲜红。 赵叶轻夹在人群之中,不禁吃惊到失了镇定。三日前祁霏归家,自己虽然问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她是和裴时霁一同去、一同归的,两人刚回,洛阳便发生如此惊天大事,莫非与她们二人有关? 满朝文武,心思各异,有人怀疑此事是告假月余的裴时霁所为,但圣人不说,便是没有凭证,且此事是为了铲除奸佞,于国大益,若此刻抓住这点询问,着实大煞风景。 “自朕登基以来,每日晨起晚睡,不敢丝毫懈怠,唯恐有负社稷,有负百姓。然朕御极不过寥寥数载,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案,是朕察人之过、用人之过。” 圣人语气温厚,群臣听得君王忏悔,齐刷刷跪地,高呼:“臣等惶恐!” 圣人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元文绍勾结异族,欺君误国,罪不容诛,其余人等着有司查问,务必查清真相,不可放纵一个贼人!” 素有仁厚之名的君主发起怒来,足以令人忐忑生畏,阶下相关官衙的首官齐声道:“臣等领旨。” “陛下,因此案而遭元贼陷害的尚书左丞尚遥仍在狱中,且尚书令裴时霁仍待旨家中。”一个年轻的御史站了出来。 裴时霁身上嫌疑尽除,官复原职情理之中,御史乐得卖此人情,可圣人却只是抬抬下颌,“尚卿委屈了,内狱立刻放人,再让太医院前去瞧瞧。裴卿与尚卿感情笃厚,之前因尚卿入狱一事,耗费心神,再加上积年旧伤,昨日的问安折子又请了些时日修养,先恢复官职,待裴卿身体好了朕再下旨意。” 圣人站起来,眼睛望着殿外煌煌日光、昭昭青天,“望诸卿以后共勉励、多同心,若此等事情再发生,就不是诛九族这么便宜的事了,朕必让他曝尸城门,亲自滚去给百姓一个交代!” “陛下圣明,臣等谨记!” 68.有求皆苦 往事不可谏,却常翻涌心间。 仰头,是庄严宝相,无为法;俯首,是贪嗔痴,滚滚浊世,有为法。奉香敬拜,裴时霁跪在不软不硬的蒲团之上,既不仰头,也不俯首,而是平视着檀木香案。 跟军中长辈初到朔苍,在马上看见的不是猎猎军旗,而是劳力推车、农妇送饭,几十丈的高架上横横竖竖扎牢了木条,一座巍峨大殿的轮廓显现出来。长辈一扬马鞭,说“上次罗塔来犯,烧了寺庙,咱们走的这段时间,这的百姓又给盖起来了。” 风沙吹起来迷了眼睛,裴时霁揉着眼睛,心里却没什么感触,隐隐还有些厌恶:这些神佛能救他们吗?还不是她裴家军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太平。 后来,母亲操劳过度病重,药石无医,裴时霁第一次从心底生出冰冷的恐惧,像是害风寒时的打怵发抖,是在战场上看见尸山血海时都没有的感受。她慌了,第一次跑到之前从未踏足的庙中,跪在佛前一夜,为表诚心,连蒲团都没用,直接跪在冰凉的砖面上,一遍又一遍,将心中祈求说给佛祖听。 可母亲仍是走了,裴时霁跪在空了的塌前许久,忽然冲出去,再次来到那间寺庙,疯了般砸毁东西,质问神佛为何不能救她的母亲,若非小沙弥发现,她几乎一把火就要烧了那里。 现在看,当时的自己少年心性、太过幼稚,当心中的爱恨随着时间离开,后来再跪神佛,裴时霁心中淡淡无波,隐约感悟到,非为神佛欺骗,只是人心执念。有所求,有所期望,无所求,则无失望。便如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大殿纤尘不染,安静如斯,落针可闻,鼻尖有淡淡宁心香火气息,门外的阳光静静越过门槛,左右护卫皆已散去,小内官和宫女远远侍奉廊下待召,裴时霁移开目光,看向右前方单薄的背影。 数月不见,永昌公主的身形越发清瘦而高挑,青竹抽长,显出清风而立的孤寂坚韧滋味,身着宫袍,模样如旧,只是左手手心肿起一片,她跪向神佛,道:“这几个月来,陛下一直盼着你的消息,知你事成,不胜欢欣,一夜未眠,将账册反复阅览,夸你忠勇志坚,得卿,江山可固矣。” 裴时霁拜伏,“一切皆是陛下之德,臣不敢居功。” “陛下特意没有让你回尚书台,卿可知其意?” “臣明白,臣定会抓紧时间,将与此案牵连、隐于暗处的乱臣贼子挖出,正本清源,以除乱国之根结。” “嗯,陛下所公布名单不过三之有二,剩下的三之又一,需得好好利用,顺藤摸瓜,一网打尽。除此之外,卿可有补充?” 裴时霁顿了一下,“没有。” “如此,甚好,一切按计划行事。”永昌代圣人说过话,跪坐在小腿之上,声音扬起,“元文绍这个腌臜物,没想到他还有今天。钻营多年,蒙蔽了先帝,还想蒙蔽父皇?” “殿下,君子纵使绝交仍无恶言,口不出秽语,慎言。” “……是,师傅。”永昌闷闷应了,有些烦躁,索性坐下来,面对裴时霁,“最近事多裹乱,辛苦师傅您刚回来又得查案,您身上的旧伤怎么样了,待会太医来的时候,也给您把把脉。” 裴时霁温笑道:“无妨的,积年旧伤,没什么大碍。元文绍一案,越拖延,查办起来越麻烦,当务之急需得尽快解决了此事。臣有一事还得请殿下帮忙。” “师傅请说。” “陛下的安排周密,不日便可捕获逆贼,只是有一个人,臣想向殿下和陛下讨个恩典。” “谁?” “屺镇兵司校尉高有为,是此案重要参与人员,我希望殿下能留他一命。” 永昌虽不知道缘由,但裴时霁甚少会开口求什么,不过一个人犯,她便不再多问,“那待我回去后禀明父皇,再来告诉师傅。” “多谢殿下。”裴时霁谢礼,“殿下,左手敷药了吗?” “噢,这个啊,敷过了,只是嬷嬷说且得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下去。”永昌看起来一点也不疼,目光轻蔑,“邱荣那个废物,倒是找了个好义兄,师傅您离开的这段时间,南边有几个郡又闹了起来,老样子,朝里暂时挪不出人手,他义兄林恺自请了命,算是个人才,刚一到那就把乱子给平了,得了父皇三分青眼,连带着一同去的邱睿也因为有功,正式调回洛阳任官了。” “都说虎将无犬子,可这虎将生废物,林恺倒是没辜负邱家。”永昌愤恨难平,“明明就是他儿子先打的大白,大白这才还手挠了他一爪子,可他一哭一闹,就变成了大白的错,大白被活生生打死,看管大白的宫女也被杖责,而我,为了给林恺面子,父皇打了我手板,责我玩物丧志。” 永昌想起在御花园和大白玩耍的日子,有些难过。 裴时霁开解道:“林家立功凯旋,自是要多加照拂,委屈殿下了。” 永昌摇摇头,“没什么,师傅您说过的,忍字有刀,在这宫廷之中,更得把心磨硬了,坚如磐石,刀枪不入才行,我不怕。” “嗯。”裴时霁笑道:“殿下长大了,将来也会是一位坚强的君主的。” “师傅,为什么你将账册带回宫里,父皇见的人却是崔相,而不是你?”永昌忽然问道。 “崔相德厚恩深,沉稳持重,面对这般会动摇朝纲的事情,召见这般定海老臣才是理所应当。”裴时霁似有回忆,“崔相一心为国,可堪托付。” 永昌若有所思,想起父皇召见崔茂齐时,自己正侍奉在侧,“当时崔相也一直赞您智勇双全……哎,他年龄这般大,但凡做臣子能做到那岁数的,都快成精了,我有些怕他。” 裴时霁忍俊不禁,“殿下莫怕,臣会陪殿下走完这段路的。” 永昌不曾多想,自然不曾察觉裴时霁用的词是这段,而不是这条。 “时辰已到,臣先退了。”裴时霁对着永昌行过礼,又对着佛像再叩三次,如此才退入屋外盛光。 永昌逆光看不清裴时霁模样,心中陡然空落落的:宫城内外,朱门绿瓦,满洛阳的勋爵门户,无不是花团锦簇的热闹,家族连结,血肉连结,出个门都是三姑六姨,亲热热闹。只有师父,少年失恃失怙,宗族疏远,家中只剩老仆一人真心挂牵,当真赤条条如风,御风而来,像跟浊世没有连接的风筝,说不准哪一天便会随风而逝。 永昌坐在蒲团上,望着明明清朗的日光,却觉得浑身冰凉,喃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任时光流逝,守卫的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内狱门口的石狮子永远不会变化,怒目亮爪,威仪森严,裴时霁奉圣人手谕而来,例行检查过后,看了眼门口左右的一对石狮子,先入左边小门,去见了一面元文绍。 裴时霁提及秦娘子,又提到被他抄家灭门的洛阳南秦,元文绍瘫在枯黄干草之间,风度仍在,笑道:“你们不是会查吗?查到了我认,查不到我也懒得说,反正落到你们手里,说与不说,我横竖都是个死。” 裴时霁想了想,元文绍虽然过手很多人命,但大多时候都是授意下面人去做,时间一久,他未必会记得,现在他这种态度分明就是想给自己添堵,裴时霁便不再问,起身离凳,狱卒上前将凳子拎着。 见裴时霁要走,元文绍反而坐了起来,眼睛从污糟的发丝里露出,奸笑道:“我之前百般拉拢,处处与你便宜,可你油盐不进,我还以为裴大人当真高洁,没想到只是老夫太蠢,一早便踏进裴大人设下的套。” 裴时霁静静地瞧着他,元文绍继续道:“裴大人这么会下套,怎么就只抓到我这只老鼠呢,看来大人的本领也没那么高,就算是知道了我背后另有其人,照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逍遥。” 裴时霁一句话不说,见元文绍不再继续,便转身往门外走,元文绍忽然发作,手脚铁链啷当作响,回荡在逼仄幽暗的牢笼,铁链绷直也难以触及铁栅栏,元文绍不甘心地外挣身躯,往裴时霁离去的方向吼道:“裴时霁,老夫不过是做了别人的狗,今日才被你痛打,你也不过是圣人的狗,你真以为你和圣人同心同德吗,你也配!你比不过崔茂齐那个老贼的!终有一天,你会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
79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