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酒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所有的想法是从深夜开始发酵。 辛乔归队后做了整日的训练,缺勤太久,身上都有些酸痛。坐在家里,身上难捱,时间也难捱,便和以前一样出门散步。 有时她靠双腿漫无目的地走,有时也会乘夜班公交。 这天她从公交下来,发现不知怎地,就来了周琨钰公寓的小区外。 她先是在小区外的长椅上坐了一阵,抽了支烟,然后掏出手机,指间的烟还没熄,一点点烟灰落到屏幕上,她伸手拂去了,才敲下几个字:“在哪里?” 盯着看了一阵,看得都好似不认识那些笔画拼成的字了。 点击,发送。 又把手机收起来,抽完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慢慢走到垃圾桶边,去把烟头扔掉。入了夜有些凉了,她出门时罩了件棒球外套,此时迎着夜风裹了裹,口袋里手机便是在那时震了一下。 她走回路边长椅坐下,双手插进口袋里,望了会儿眼前的夜色,方才把手机掏出来。灯光散落的一缕光源落在屏幕上,像方才落上的一点烟灰。只不过她用指腹揉了揉,那光却是抹不去的。 尔后屏幕亮起。 周琨钰回的是:“在公寓。” 她收起手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风卷着一片落叶掉下来,像在她肩头点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向门岗,说明拜访谁。 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微微蜷着。 她在试,周琨钰有没有通知门岗放行。 保安瞧她一眼,做了访客登记,很顺畅的给了她访客卡。 她放进兜里,指腹贴着那边缘,反反复复的刮擦。 一路上了电梯,她摁门铃,门还是自动开了。玄关里放着拖鞋,她走进去,远远便望见周琨钰坐在沙发上沏茶。 身形若青山,衣袖随沏茶的动作轻轻一撩,茶香一氤,便是青山上缭绕的烟。 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眉若远黛,柔顺的垂着。辛乔没说话,绕过茶几走到她左侧,蹲下。 辛乔很骄傲,从不肯曲一曲自己的腰。但辛乔不傲慢,她肯蹲下来看人。 周琨钰端了一盏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还是还没说话。 其实那时候,周琨钰又一次折服于辛乔的观察力。 她沏茶时分明低着头,但辛乔就站在她面前略瞧了那么一瞧,已敏锐捕捉到她的伤在左颊。更准确点说,是左边面颊靠下颌那一块。 辛乔也没说话,转了下身,把手指悬到茶盏上熏了熏。 然后抬手,托住了周琨钰的下颌。拇指贴上下颌线,很轻很轻的擦。 茶的温度熏暖了指腹,又好似有茶香氲进了指纹,带一点湿漉。那触感有些痒,把心脏擦出层毛边的那种痒。 因为周琨钰铺了粉饼。 她下颌看着稍有点肿,但一层粉掩去了那乌青,旁人若不注意的话,是不会注意到她有伤的。辛乔不知怎地,就是很想看她的真面目。连她脸上藏起来的伤,都想清清楚楚地看、明明白白地看。 周琨钰没动作,等她擦净了自己下颌边遮的那层粉,端起茶盏,悠悠地饮了一口。 尔后问:“可怜么?” “嗯?” “去世的老人。” 辛乔这种人,看着淡漠,其实心肠良善,一定觉得可怜。 想不到辛乔说:“不可怜,那是没办法的事。” 周琨钰放下茶盏。 辛乔再度开口:“以前我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这是辛乔第一次在周琨钰面前提及她爸。 “他刚分到排爆队的时候,队长带他们去拜访过一位前辈。最特别是那双手,虬结得如老树皮,还有三只手指伸不开。” “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遭遇过一场事故。和队友一起去处理废弃炸弹现场,队友牺牲了,他的一只手重伤,但他没离开排爆队,只是转到了管理岗。有人问他,会不会有心理压力,会不会梦到去世的队友。” “他说不会,一次也没梦到过。” “因为当时在排爆现场,他们没犯下任何一个错误,后来废弃炸弹也被清理干净了,不会威胁周边群众。他说,就因为自己没有犯错,所以问心无愧,夜夜安枕。” 周琨钰嘴角勾出些许的弧度:“你这是,在安慰我?” 辛乔抿了下唇,承认:“嗯。” “是只对我这么好心呢,还是对人人都这么好心?” 辛乔照实说:“如果遇到这事的是其他人,需要的话,我也会讲这个故事。” 周琨钰轻轻地“喔”了声:“你可能,不大了解我。” 转了转那纤颈,连经络扭出的角度也似笔墨书写,目光第一次落在辛乔脸上:“知不知道想当好医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辛乔的唇瓣翕了翕。 “不是仁慈。”周琨钰自己说:“是狠心。” 辛乔仰望着那张姣好的面庞,为了看清周琨钰脸上的伤,她莫名对周琨钰形成了这样一个仰望的视角。 周琨钰端雅的长相几近圣洁,在淡淡光晕里看上去像一尊神祇。 神祇总是美的。神祇也总是冷的。 因为那柔润的嘴唇轻轻翕阖,说的是足够坚决的话:“如果把每个人、每件事都记在心里,下一次,还怎么拿起手术刀。” “所以,我们遗忘。” “无论是对治愈出院的人,还是对失去生命的人,我们遗忘。不自得,不沉沦,不动感情,保持冷静。” 辛乔不知是自己蹲久了,还是周琨钰那番话在她心里碰撞出奇异效果,她的膝盖轻晃了晃。 周琨钰看上去太温柔了。 可她又足够冷情冷性。 这让她的温柔看起来更柔,体现在她柔和的眉眼,让你想要臣服。也让她的冷情看上去更冷,体现在她不动声色的眼神,让你想要探索,这样的眼神,会为了什么而破防。 辛乔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 周琨钰在动摇她。她掌根撑着膝盖站起来:“看来你不需要什么安慰,我先走了。” 周琨钰没多说,站起来,送她走到玄关。 正当辛乔准备换鞋的时候。 “啪。” 玄关的灯灭了,连带着整个客厅都陷入一片漆黑。周琨钰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有说不需要安慰吗?”
第24章 周琨钰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 气音更重些,好似她前面摆着方才的茶盏,有些烫, 她在用气息轻轻的拂。 于是她那样的嗓音,变作一支沾了水的工笔银毫, 在辛乔的心脏上轻轻地涂。辛乔的心上染了水渍,周琨钰不再说话, 像是在等时间让那点水渍慢慢地晕、慢慢地晕。 辛乔的心脏软了些。她记得是她先抬的手。 周琨钰就站在她面前, 视线瞧不清, 但凭着呼吸的方向可以寻到。辛乔对方位的把握很精准, 抬手触过去,并没偏差太多,指腹搭在周琨钰的小臂外沿。 周琨钰没穿外套,就穿一件轻薄的衬衫。她顺着小臂往下寻,觉得衬衫料子软滑得似水。她一路溯游而下, 寻到周琨钰细瘦的腕子,握住。 辛乔低声问:“你需要人安慰么?” 周琨钰顿了顿,才答:“本来是不需要的。” 辛乔另一只手抬起来,拥住周琨钰。 其间有那么一瞬, 辛乔几乎以为周琨钰要吻过来了。然而周琨钰一偏头,几乎是堪堪擦过她下颌, 落点还是在她颈间。 睚眦必报。 一瞬间辛乔心里弹出的便是这个词。周琨钰报复心真重,上次辛乔如何对她, 她就也要做同样的事。 “啪。” 隔着眼皮都知道, 灯光复又大亮, 周琨钰重新揿开了玄关的灯。 辛乔把手压在自己身后,背抵倚住墙, 方才张开眼。 周琨钰起先是望着她的。 尔后不知怎的,回避了视线,低下头,伸手去料理自己的衬衫纽扣。长发垂了一缕到肩前,被她伸手拂了,轻巧地挂在耳后。 辛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摁着砰砰的心跳说了句:“我看你,还是不需要安慰。” 周琨钰很轻的笑了声,气息柔柔的往外拂:“不需要么?” 是疑问句,还是反问句。 辛乔不知该怎么接话,有些生硬的切断道:“不早了,我先走了。” 周琨钰也没多说什么,“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于是辛乔换鞋,她立在一旁,不用换鞋,倒是脚跟微从拖鞋里拎出来,轻擦了擦自己的脚腕。 ****** 辛乔走出周琨钰公寓的动作像逃,脚步匆匆的,以至于大堂值守的管家都抬眸瞧了她眼。 不对劲。 她在心里说:辛乔,你不对劲。 因为两人之间本能的吸引力,强得几乎令她害怕。 她今晚过来的时候可没想这个。 她本来觉得,今天她忍不住过来,是不是因为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周琨钰给过她安慰,她想投桃报李。 后来她发现不是。 她发现她过来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和周琨钰,都是从死神手里抢人的人,都是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的人。 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坚决是最重要的特质。所以周琨钰今晚的那番话,其实挺触动她的。 那大概是她在周琨钰温柔的表象下,第一次触及到周琨钰人格的魅力。但她这样的人,真的会去欣赏一个像周琨钰那样的人么? 在她还来不及想清这些的时候,玄关的灯,就黑了。 她觉得周琨钰一开始也没打算同她亲近。因为周琨钰呼吸很轻,语调也很轻,那种轻盈里透着某种迟疑。 所以今晚周琨钰最迷人之处,是她同辛乔一样,有些紧张。她的魅惑是与紧张对抗之下的魅惑,这让她显得有一些……真挚。 对,真挚。 如果先前周琨钰的撩拨让辛乔本能想抗拒,大概因为其中表演的一面居多,像美人鱼亮出自己的歌喉,吸引着漂洋的水手自动投入大海,很美很迷人,但你知道那只是一种蛊惑,像幻术。 像琼台楼阁一样的,缥缈在东海外的仙山边,你顺着浮云望过去,被它的绮丽所迷惑,可其实你心里知道,那并不真实。 像一场人造雪一样的,在盛夏翩然而至的落满人肩头,你内心喟叹着这样的神迹,甚至伸手捡拾起肩头的一瓣雪花,可其实你心里知道,那并不真实。 像一朵违逆了季节的夕颜一般的,你望着它盛开在夕阳下,柔妩得如一张美人面孔,你会本能的痴痴的看,可其实你心里知道,那并不真实。 以往的周琨钰,就带给辛乔那样的感觉。 不像今晚,总让人觉得有些什么,是同以往不一样的。 让人觉察到藏在表象的危险之后,一种更加危险的东西。 其实那会儿辛乔有点慌,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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