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总是这样,你希望它快一点的时候,它慢得像总也等不来的出租车。你希望它慢一点的时候,它快得像月台上催促别离的鸣笛。 从私心来说,辛乔希望辛木住院的这段日子慢一点。 没有了手术的压力,辛木全心的依赖着她。这是她和辛木的人生里,难得靠近的时间。 这么想着,出院的日子来得很快。辛乔听护士说周琨钰找她,让她去趟办公室,要交代下出院以后的注意事项。 周琨钰心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大约也发现了辛木是个敏感的小姑娘。所以也不欲当着辛木说太多,而是把辛乔叫过去交代。 辛乔去办公室的时候,午休还有五分钟结束,周琨钰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护士看她站在门口,走过来看一眼,压出气声说:“周老师上台手术熬了大夜,今天又值班,还没睡过。” “嗯。” 护士走开了,辛乔转身,想着要不要待会儿再来。 周琨钰手肘一动,撑起了身子,一双眼没染太多睡意,很快恢复了清明。 辛乔看一眼手机的时间,午休正好结束。 而周琨钰甚至没有设闹钟。 她身体里好似植入了天然的生物钟,到点便让自己醒来。 辛乔发现她有着惊人的自控力。通常来说,这样的人讨厌失控。 周琨钰戴好口罩,叫她:“进来。” 她握着手机走进去坐下,周琨钰说的注意事项,她用记事本一一记下。辛木恢复得不错,往后只需每月复查,再半年后,便只需每年定期复查。 周琨钰嘱咐:“你可以先去办出院手续,这样明天上午木木出院的时候,方便一点。” “好。”辛乔站起来。 走出办公室时,没忍住回了一下眸:“你刚才睡了多久?” “关心我啊?”周琨钰低着头理病例,只露出一小块光洁的额头,语调无甚波澜,也瞧不清她是用什么样的神情在说这句话。 “不是。”辛乔下意识否认。 “够久了。”周琨钰平静的说:“久到不会影响我的工作状态。” ****** 慈睦的缴费系统很人性化,不用非得等到出院那天早上,提前一天便可结清。 辛乔结完费用,走到小花园里,抽了一支烟。 说实话,她现在心里的茫然大过于成就感。 她看电影的时候不多,因为没空,只记得有次陪辛木看了一部超级英雄的电影。超级英雄在拯救完地球后,茫然的看了一眼自己拍档,问了句:“然后呢?” 那时的辛乔更年轻,身上沉甸甸的压着担子,也没去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她现下坐在花园里抽烟,蓦然就想起了这句话来。 她也在问自己:然后呢? 从辛木出生开始,他们家的生活就全是围着辛木的病。辛雷出事后,她甚至没有哭,很冷静的算着家里剩下的钱,然后想,无论如何也要攒够辛木的手术费。 她的确做到了,她过往十年的人生,都是冲着这目标活的。 现在这目标倏然消失了,那么,她接下来的人生呢? 应该怎么过? 辛乔熄了烟站起来,走回住院楼的时候无意抬了下头。 周琨钰站在窗口,端着杯咖啡,大约在吹风醒神。 两人有那么一瞬间的对视,尔后辛乔的眼神挪开,周琨钰的眼神也挪开了。 ****** 辛木出院的早上,辛乔一边收拾行李包一边叫她:“检查下你自己的书包,看看所有的课本卷子装好没有。” “嗯。”辛木这么应了句,坐在床沿,右腿叠在左腿上,晃啊晃的,没动。 辛乔忽然意识到,她是在等周琨钰。 周琨钰那纤丽身影走进病房里来的时候,辛乔正在辛木身后收拾东西,望着那小小的背影肩膀一提,又落下去,用若无其事的语调唤了声:“周医生。” 清甜甜的。 周琨钰那柔润的笑眼就打了弯,走进来:“东西都收好了吗?” 辛乔直了一下腰,好像在检查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似的,逡巡着扫了个半圆,落在周琨钰脸上的时间,与床尾、椅子、床头柜平分秋色。 而周琨钰也没抬眸,望着坐在病床畔的辛木,只在辛乔眼神落过来的时候,睫毛轻翕了翕。 辛木答她的话:“差不多了。” 周琨钰细心交代了两句。 尔后病房里有一瞬的凝滞。 很静,静得好似能听到走廊里吹过的风。 辛木的双手撑在床上,连指尖在床单摩挲了下的细响都能听分明。她又拎了下肩膀,开口:“那个。” “周医生,你能抱我一下吗?” 周琨钰先是看了辛乔一眼,辛乔背着身在收行李,好似没听到辛木的这句话。 周琨钰上前,轻轻拥住辛木的肩。 辛木先是那么坐了会儿,双手叠握在腿上,两只拇指来回来去的抠,尔后才抬手,环住了周琨钰的腰。 周琨钰柔声问她:“怎么啦?” 她闷声说:“我有一点怕。” 那时辛乔正想把几个衣架收进行李袋,垂着眼睫,觉得今天的阳光有点耀眼,晃得人眼睛都酸涩了下。 她不是一个柔软的人,所以辛木永远对她说不出这样的话。 周琨钰拥着辛木问:“怕什么?” “怕我出院以后,就再没有身体不好这回事当借口了。” 从今以后,好也是她,坏也是她,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她自己造就,再没有“因为辛木生病了”这件事挡在前面。 辛乔本以为周琨钰会说:“不用怕,你会做得很好的,你看,你连住院时都在这么用功的学习。” 但周琨钰说的是:“没关系。” “我也怕。” 那三个字,忽地就在辛乔心脏上敲了下。 “真的吗?”辛木问:“你怕什么?” 其实那会儿辛乔想拦一下,因为这问题算是问得有些越界。 但周琨钰回答了,她说:“我怕睡不着。” “你失眠吗?” “也不是失眠。”周琨钰答:“只是脑子里想一些事的时候,就会睡不着。” 辛木还想再问下去,辛乔叫她一声:“你那套卷子,要不要收进书包?” 辛木回了一下眸,反应过来自己问得有些超过,讷讷放开周琨钰,看着辛乔把那套卷子收进书包,嘴里问:“周医生,你会记得我的吧?” 这句话她问得有些别扭,扭头望着辛乔的动作,却又在祈盼周琨钰的答案。 “不会。” 辛木愣了一下,转回头,周琨钰的手轻柔落在她头顶:“我会忘了你。每一个病人离开后,我都会忘记。” “你也要忘了我。” “忘了生病这回事,从此以后,你的人生里就没有生病这回事了。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想,如果我没有生过病,或者,如果我还在生病。” “忘了它,往前走。” 辛木愣愣的,垂眸,把右腿叠到左腿上,又把左腿叠到右腿上:“嗯。” 小小声说:“谢谢。” 周琨钰揉了一下她的头,没说“再见”,便离开了。 辛木默默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检查自己的书包。辛乔那几个衣架最终还是没能塞进行李袋,便装在了那个淡淡绿色的塑料盆里。还有辛木的玩具熊,硬塞进行李袋怕压坏,还是和上次一样,身子放进去,拉链拉起来,玩具熊的头露在外面。 辛乔背起行李袋,玩具熊的头就蹭着她的胳膊,她又把那个绿色塑料盆抱起来:“还有没有什么忘带的?” “没有了。” 两人一同走出医院,辛木大概想着周琨钰方才说的话,一次也没有回头。 辛乔本想打车,但有时候节俭已变成骨血里的习惯,辛木说:“坐公交吧,我都好了。” 辛乔应了声:“嗯。” 两人站在公交站,秋日的阳光从叶片缝隙里漏下来。辛木背着自己的书包,站在辛乔靠后一步的位置,伸手挠着玩具熊的鼻子:“老姐。” “嗯。” “你呢?” “什么?” “你也有怕的事么?” “没有。”辛乔望着马路对面,一个年轻的母亲买了只气球,正往婴儿车的扶手上拴。 辛木闷闷的嗤了声,辛乔勾唇,决定坦白:“有。” “是什么?” “不告诉你。” 辛木又哼唧一声,静默下去。当望着公交远远驶来的时候,她又抬手挠了下玩具熊的鼻子:“其实我还是会有一点,想周医生。” “你呢?” 辛乔望着公交车摇摇荡荡的车身:“不会想周医生。” 其实这句话答得有些奇怪。 她是寡言的人,答一句“不会”就好,偏偏说了个完整的句子。 公交车刹在站牌边,她让开门口,先是护着辛木上车,尔后自己才登上去。 她不是什么文艺的人,只是今天阳光光斑很美,让公交开门的那一瞬间莫名具备了某种仪式感,好似她们人生的下一阶段,通过这扇对开的门,就此开启了。 她不会想周医生。因为她觉得周医生说得对,这段漫长的生病的经历,是该抛在脑后了。 她不确定的是,不想周医生的她,还会不会,想念周琨钰。 ****** 或许她应该等一等,等着时间告诉她,她会不会想念周琨钰。 但生活没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辛木出院的第一天,她就见到了周琨钰。并且,是她主动。 ****** 那天早上,她跟队里多请了两小时假,去医院补一些医保的手续。 走进慈睦,便听到有人在议论——周医生被打了。 哪个周医生? 她站定了,细听了听——周琨钰医生。 传闻总是绘声绘色,她很快听明白了。周琨钰和王敏辞是一个医疗组的,王医生收了一位患者,是由其他医院转诊过来,那类手术是王敏辞的专长,经验比俞怀远还要丰富。 但那位患者年逾七十,有各项并发症,在充分做了术前检查和各项风险预案的情况下,最终没能挽救这位患者的生命。 家属不服,提起上诉,经过调查后,王敏辞医生没有医疗过失。 家属仍不服,找到医院来,医院怕王医生露面让家属情绪更激动,而那场手术周琨钰是一助,便让周琨钰去了。 “哎哟,听说可惨了,脸乌青乌青的,肿了好大一块。” “不会吧,我听人说,后来还见周医生了,虽然戴了口罩,但瞧着,挺正常的呀。” 辛乔有那么一瞬间动过去找周琨钰的念头。 但周琨钰说:“忘了我,忘了生病这回事。” 辛乔也只跟队里请了两小时的假,取了药便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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