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色的瞳仁泛着渴盼的光,李怀疏希望从孟春口中听到她想听到的答案,适才只是听错而已,沈绪没有死,依然好生地待在鹿池做他的闲王,但等来的只是孟春缄默的面孔。 “太傅说过,要以命保我安安稳稳退位。” 五脏六腑像被这句突然忆起的话重重碾过,宿命转动的齿轮声似乎清晰地响在耳畔,李怀疏苦涩一笑,从孟春的搀扶中跌落在地,她几乎握不住烛台,歪斜溅出的蜡油烫到了她的手背,她浑然未觉,捂住胸口艰难喘息,眼中似有水光划过。 孟春伸手过去,又收手回来,笨拙道:“大人……” 她不知如何相劝,心性坚韧之人偶尔流露脆弱不可支的一面,会使旁人觉得莫非天当真塌了下来,居然连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住。 过了许久许久,李怀疏终于抬起头,哑然道:“孟春,我要再活一世,我要回到人间,回到她的身边。” 明知不可为之事,她仍要为之,除非身死,不肯罢休。 作者有话说: 谢浮名和弥因的故事放到了番外,下章回人间
第85章 玉簪 建宁三年冬, 端州武源县。 年关将近,各州各地都有自己迎接新年的习俗,别说南北差异悬殊, 就连毗邻地方也不尽相似,这些习俗或是近年时兴, 或是久远得无人说得清由来,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 反正不管怎么过, 都是奔着辞旧迎新, 岁岁平安的寓意而去。 城内摊贩吆喝叫卖着各式年货,摆出来的还是一样的东西,但集市一改从前人潮汹涌的盛景,反而冷冷清清, 即便有人在摊前停留, 也多数是过过眼瘾罢了。 从建宁元年秋与乌伤开战起, 至今已逾三年, 虽然最近频有捷报传来,但战乱当头, 这些百姓都揣紧了银子不敢用,用也要用在刀刃上。 “阿娘,花花——” “大过年的买什么白花?去山上摘几枝红艳艳的腊梅不喜庆?瞎胡闹, 走走走!” 本来生意就不好做, 小贩一听便火了,脖颈涨红地冲那对很快走远的母女吼道:“不懂瞎说什么,待会儿替我将客人都赶跑咯, 这玉簪花……” 倏然来了个妙龄女郎, 穿一身棉服, 又在外面披件披风,很畏寒似的,她弯腰蹲下,伸手到篮中挑拣花枝。 小贩起个大早新鲜摘的玉簪花,又时不时洒水养着,花瓣如薄纱,点缀着几滴清透水珠,本就淡雅清丽,她五指白净纤细,凑到花前也毫不逊色,更添几分欺霜胜雪似的景致。 说来奇怪,她衣服齐整干净,但用的不是什么好料子,想来出身一般,这挑拣花枝的动作也与常人别无二致,偏就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小贩怔了半晌,才殷勤道:“嘿嘿,小娘子要买花么?你可别听那妇人胡说,在咱们武源县内这玉簪花可大有来头。” 他还待娓娓道来,女郎却拢了拢披风,垂眼道:“我晓得,陈悬清。” 陈悬清是嘉宁年间人士,也是端州有史以来首位女县令,她在任期间清正廉明,没办过一桩冤假错案,有升迁机会却屡屡敬谢不敏,一辈子扎根在武源,为民谋福祉,也终生未婚嫁,更将所有财产捐给了善堂。 因她生前最喜玉簪花,老百姓求神敬神却也喜欢造神,便为她编了个玉簪花神转世的故事,自她去后,武源县就有了过年迎玉簪花进宅驱除邪祟的风俗。 但时过境迁,历史又是由后人书写,就像嘉宁帝功绩总被抹黑似的,之后武源县的县令为了消除陈悬清的影响也煞费苦心,所以适才那妇人不知道玉簪花的风俗也不足为奇。 “我瞧着小娘子不像本地人,却听过陈县令事迹,真是见多识广。” “陈大人青史留名,岂能不知,我今日有事要办,你明日还在么?” 在是在,但迟则生变,生意人也懂这个道理,小贩立即道:“哪用得着明日,小娘子不妨留个居处所在,待会儿我给您送过去。” 女郎从善如流地应了这事,边告诉他,边扶膝起身,有条不紊地说:“如果家中无人应门,你便放到邻舍处,就是开了间私塾供女儿读书的邓秀才家。” 她骨架纤细,面容苍白,瞧着不像有福之人,出手还算大方,指着脚边一篮子的玉簪花,说这些都要,小贩喜不自胜,搓着掌心去接银子,却无意间瞥到她层层叠叠的衣服中掩藏的青色官服,咋舌道:“大,大人……” 女郎将银子抛给他,匆匆离去,乌发薄肩的背影被冬阳长长地曳在地上,更显得瘦弱,小贩望着她消失在视线尽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武源县几时有了女官? 至傍晚时分,城内最大的酒楼有人包席,东道主是富商刘远山,他设宴款待县令曲进宝,又拉来几个友人作陪。 楼内鸡鸭鱼肉接连上桌,美酒一坛又一坛,有丝竹管弦之声,也有伶人踏歌起舞,楼外花树张灯结彩,却徒有一片辉煌,树下乞儿衣衫褴褛,唇色发青,几乎要冻死在街头。 刘远山道:“今年又仰仗曲明府相助了,来,我敬大人一杯。” 年底田产清算,各州刺史交叉督办,来年就以上报数额按比例缴税,听着章法严格,其实里面可钻的漏洞很多,譬如曲进宝替刘远山偷梁换柱,十亩田仅量作一亩田,也仅做一亩田的账目,上下通个气,各有利益可图,没人会揪着不放。 “说来也巧,今年负责督办端州的刺史方庭柯是我的学生,她素来敬重我,这事本来也好办。”曲进宝端起人师姿态,果然引得席间众人连声吹捧,他笑得愈发开怀。 这时却有个不长眼的出声破坏气氛:“但我听闻方庭柯府中有个幕僚,不知怎么很受青睐,方庭柯大事小事都带着她,也放权予她,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得罪了许多人,也将许多尸位素餐之人踹下了官位,去岁还被破例升为长史了。” “如果这次方庭柯也带着她来了端州,那曲明府与远山兄还是小心为上,不可大意。” 曲进宝不悦道:“一个长史而已,我以为多大的官,她得听方庭柯的,方庭柯又得听我的,你怕她作甚?” 那人讪笑一声,不再继续,刘远山几杯酒下肚,脑子倒还清醒,问他道:“这人什么来头,你清楚多少?是人总有软肋,或为名声或为钱财或为酒色,给她便是。” “她声名起得十分突然,没头没尾,好像从天而降似的,无人清楚她的来历,只晓得她名唤李怀疏。” 曲进宝大惊失色,手腕一颤,筷子都夹不动菜:“李怀疏?” “不是同一人,她名淳,表字怀疏。”他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解释道。 曲进宝摸出帕子擦汗,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是便好,不是便好。” 刘远山笑道:“李怀疏死了也有几年了,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这等遗祸国家之人连牌位都没有一个,哪来的机缘借尸还魂?又不是皇亲国戚要避其名讳,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不过是表字与名雷同,曲明府何至于这般?” “你没经历过哪会懂?”曲进宝扶着桌案,苦笑道,“先帝还在的时候,有一次端州发大水,她与泰安……咳,她与陛下一道奉旨赈灾,随行的河工非说堤坝有问题,她亲自翻查账本,比对条目,不眠不休好几夜,端州所有县令都被叫去询问,一个字眼也不肯放过,害我脱了几层皮。” 刘远山还欲说些什么,忽而听得一阵快将楼板踏破的脚步声,蓄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上到二楼,径直走至曲进宝身侧,附耳絮语,曲进宝脸色一变,放下筷子时又故作轻松,拱手道:“县衙来了份文书等着处置,我先走一步,列位吃好喝好。” 这小老头是曲进宝手下县丞,出了酒楼,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十几个衙役直奔郊外而去。 曲进宝为刘远山做的假账,但商人无利不起早,为官者也城府颇深,平时称兄道弟,背地里却界限分明,与虎谋皮也要为自身考虑,是以所有账本都留着影本,存放于他在县郊购置的一处田庄里。 县丞匆忙前来是告诉他,那处田庄被个弱不禁风的女郎带人围了。 到田庄时,天已全黑,曲进宝被马颠得屁股疼,趔趔趄趄地走进去,揪住管事的衣领,怒道:“你们是傻的还是痴的,栓好门便是,一无手谕,二无文书,量她也不敢闯!” 县丞提着盏灯笼尾随而至,见那管事苦着一张脸说:“她穿着官服,又带着官兵,口称刺史落在后头,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不要耽误官府办差,小的不敢不给她开门。” “放屁!方庭柯昨日还在邻县,今日赶得过来?”曲进宝气红了眼,啐了口唾沫,威胁道,“我现下就去会会她,你要是再拎不清脑子乱说话,当心我割了你舌头!” 管事点头如捣蒜,县丞也一个劲儿地抹汗,曲进宝扶正官帽,眨眼间便挂上事不关己般的微笑,走四方步进了主屋,待看清屋内虚实,他想踢死管事的心都有了。 哪来的官兵? 也就两个估计是方庭柯调给她护卫周全的武卒,其余人等大约是她随意找来充数压阵的,个头一般高,又孔武有力,命他们在衣服外面披件黑色披风,戴着斗笠遮掩面目,乌泱泱地随在武卒后头,管事心里又慌又虚,可不就认错了么? 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个箱子,曲进宝瞥了眼,里面的账本早被翻得乱七八糟,他面色一沉,却强装镇定,近前几步,笑嘻嘻道:“这位大人是……” 女官长身玉立,头发一丝不苟地理进官帽里,屋内没架炭火,她怕曲进宝发疯烧了这些账本。 她有些冷,却嫌披风累赘不好干活,已将其脱去,身上所着棉服是圆领制式,将一截鹅白颈项露在外面,侧脸轮廓锋利中又不失清润,鼻梁至下颌被拢在烛光里,线条干净利落,像名家以工笔画绘出来似的,无一笔多余。 不是浓墨重彩见之难忘的相貌,似空山新雨,也似夜深雪落,疏冷清淡。 她翻着账本,头也不抬地道:“万州刺史府长史李淳,字怀疏,曲明府唤我李淳也可,唤我李怀疏也可。” 作者有话说: 槐树:我怎么又换马甲 下章久别重逢,□□焚烧(咳,不是……) 感谢在2023-09-10 23:12:05~2023-09-11 23:1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璇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ess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久别 曲进宝这下将人对上号了, 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席间提及嫉恶如仇的方庭柯幕僚。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即便朝廷对女子入仕广开门路,女官也越来越多, 但似武源县这样宗族自治的小地方积弊难除,官场中仍以男子为主流。他们对女官成见颇深, 不仅瞧不起,碰到有几分姿色的还会动手动脚, 以小恩小惠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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