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过是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既然是人定的规矩,那匡正谬误也未尝不可。”李怀疏稍一点头。 邓则兰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惊觉刚才房檐底下的陌生女子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几步,撂下一句“老师您记得来参加我的及笄礼”便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回了家,留下门环撞击的声音凌乱地响在风中。 “她似乎有些怕我。”沈令仪道。 李怀疏认真地看着她,稍倾,坦言道:“如果是几年前的你,或许还不会吓到孩子。” 前线战事紧要,京中朝政也不见得轻松,但沈令仪既然敢假手于人脱身至此,必是做好周全安排,昔时她用五年的时间便在北庭收获全军信任,为皇为帝将近四年,她也不会荒废光阴。 她出身皇室,从小浸淫在权力争夺的环境中,本就被滋养得盛气凌人,如今居于高位,众星拱月,手握滔天权势,一言一行都好像蕴含着千钧之力,不怒自威,邓则兰不识她身份却被恫吓住,也情有可原。 “哦?我很可怕么?”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走到院中,沈令仪倏然止步,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李怀疏。 她的氅衣已披给李怀疏,单着一身月白长袍,衣襟处用繁复的云纹滚着花边,淡色衣带轻轻束在腰间,胸口处压着一对琉璃所制的鸾鸟佩饰,在夜空下闪着剔透的微光,好像要振翅而飞,乘风而去。 君子佩玉,玉取其坚,她将自己扮作商人模样,卸去平日所着玉饰,身上缀满琉璃制品,这般稍显夸张的形容反而削弱了她冷峻肃然的气质,愈发显露出五官原本的光华夺目。 她这一刻的眼神亦十分明亮,心情甚好地稍稍歪了歪脑袋,带动得发髻上垂落的明珠也跟着一晃,倒映在李怀疏眼中就好像洒落了满天星子,温柔得不像话。 她先是愣愣地盯着看,看着看着,面颊忽地一热,抿了抿唇,什么也不说,拢着氅衣跑远了。 沈令仪不由莞尔,接过孟春手中灯笼,踏着游刃有余的步伐尾随而去。 进屋后,她将吹熄的灯笼摆放在手边的架子上,回身时,李怀疏将脱下的氅衣塞还给她,她抖了抖氅衣,走到木架前将其搭上去,屋中燃着一盆炭,是不怎么冷。 她向火而去,目光落在李怀疏单薄的肩背上,笑道:“你这是卸磨杀驴了?” “你难不成是要与我住在一处?” 玉簪花插入瓶中,李怀疏又去拨弄将熄的炭火,沈令仪立在她身侧,站位十分微妙,两道地上的身影好像拥在一起似的。 孟春与宗年在院中忙前忙后,不时传来杂而有序的脚步声,沈令仪自如地踱步至床榻前,弯身将被褥理了理,脱鞋褪袜,仰躺下去,闭着眼道:“有何不可?不是你刚才说与邓则兰听的,我来你家打秋风。” “我那是骗她的,你穿得花枝招展,哪像什么穷亲戚穷朋友,你以为她会……”李怀疏回头见她这般,无奈扶额,“你还真没将自己当客人,这就躺下去了?” 沈令仪不知是醒是睡,反正不言语,李怀疏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待低头一探究竟时却被拽入怀中,她在慌乱中手扶床榻支起上身,与身下之人隔开一段距离,本想骂这个无赖几句,隔了片刻,却轻轻地同她蹭了蹭鼻尖。 “怎么了?”沈令仪单手将人搂住,另一手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回应着她流露出的些许眷恋,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没有,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快。”李怀疏目光逡巡在她脸上,牵唇一笑,“你好像什么也没变,又似乎变化很大,大得我开门那会儿几乎不敢认。” 沈令仪道:“这几年是发生了许多事,外面冷,你躺过来,咱们慢慢说。” “好。” 李怀疏原是自梦中醒来,趿着鞋履披着棉衣外出开的门,当下便将鞋子踢到地上,一解外衣,掀开被褥,躺在了沈令仪手边。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方庭柯是我着力栽培的人,她可没少提起你,既是姓李,又表字怀疏,行事风格如此相似,这人冒头时恰是你远赴青丘去而不返那年,诸多线索叠加,我还猜不出来么?” 李怀疏笑了笑,在被褥中握住她的手:“嗯,陛下料事如神,亦知人善任,方刺史的确堪为重用。” 她夸沈令仪料事如神,却同时想到自己从前也能未卜先知,可是纵有神通又能如何?依然阻止不了兵灾战乱荼毒人间。 想到这些,她眸光倏地一暗,又听沈令仪问道:“你的遗体还被我完好地存放在冰棺中,我告诉过你,你却不用,这便罢了,舍弃荣华富贵,投胎做个家世平平的普通人,我以为你想离我远远的,你却转投方庭柯麾下,以另一种方式做了官,又是为哪般?” 沈令仪似乎十分头痛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摩挲着她眉骨的指尖轻轻按了按。 “建宁元年初,所有人都当为祸国家的权佞死了,我如果再活过来会吓死多少人?倒是也可以抹去他们的记忆,但牵涉面太广,青丘与冥府都做不了这个主,要上禀天界,何必添这个麻烦。前世生来就卧在锦绣堆中,被捧到至高无上的权位,以为自己真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到头来却只显露出我的自大狂傲。” 沈令仪不自知地拧了拧眉:“所以便安于现状,接受命运了?这可不像你。” “没有。”李怀疏摆摆头,两人发丝缠绵地纠缠在一起,她觉得脸上痒,便拨了拨,继续道,“没有,没有安于现状,也没有接受命运,只是从前俯瞰众生太久了,我想试试看扎根在百姓间,以寒门身份入仕是怎样的一番体会。” 李怀疏说话的声音与从前不大相似,也与附魂在李识意身上时不大一样,身虚体弱,气儿也短浅,情绪平淡时言语温吞,很好欺负似的。 “这道疤果然还在。”沈令仪想起一事,伸手入她衣内摸索一番,指腹捻了捻腹部一道疤痕,大致估了估长宽,应当就是在无尽墟时她堕入幻境所刺那剑。 李怀疏将脑袋埋在她肩颈处,懒洋洋道:“嗯……” 像是又要睡着了,沈令仪闻着她发间不知什么植物的清香,低声道:“所以身体也不大好,对罢?” 花俟之前提过,李怀疏的魂体受过剑伤,又被青鸾折磨得半死不活,即便可借阴阳玉简转生也会落下病根,甚至会迎风咳血,别说好好干一番事业了,连照料自己都难以为继。 “不要总说我,也说说你。” 沈令仪知道她在转移话题,来日方长,这些疑问也不急于一时,便说道:“好。” 想了想,从中书令换人一事切入。 之前崔放仍在履任中书令一职,利好女子的新政多番受阻,后来他乞骸骨得到恩允,崔党倒如猢狲散,不出半年就没了气候。 继任中书令之人是原吏部尚书范唯先,她是女子,却出身名门,其实并非沈令仪心中最优人选,但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她表面上对范唯先礼遇有加,范唯先也顺其心意推行起了新政。 起初也谈不上顺利,因为百姓的观念固化了千百年,不是那么好改变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反过来民意也是政客拔除阻碍实现抱负的工具。 沈令仪默许陈霭、贺文秀等人成立唯有女子才可加入的文人团体,她们不定期组织诗会,邀请各行各业的女子参加,频出佳作,在长安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议,越来越多的女子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新政的推行也日渐顺利。 近来一些被保守人士视作异端的行径蔚然成风,沈令仪从长安下到端州,见到许多女子不施粉黛,不着裙钗,声称所谓女子爱美不过是男子爱女子之美,她们整日花时间梳洗打扮,取悦了旁人,对自己却毫无助益,不如花这些时间去读书做学问或者赚钱做营生。 “方才没见到你有耳洞,以为这股风气也传到了南方,伸手去摸才摸到痕迹,或许是你经常不戴耳饰,耳洞有些闭合了。方庭柯说你嫉恶如仇,最喜欢捉些贪官下狱,正好抄没家产充公,就这么喜欢为我攒银子,不如调你去户部好了?” 言罢,许久没有回音,沈令仪垂眸见到李怀疏恬静的睡颜,失声一笑,替她掖好被子,又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温声道:“睡罢。” 孟春与宗年应是拾掇好了一切,院中已没了动静,如絮大雪忽而落下,清脆地砸着瓦片窗棱,沈令仪望着外面纷飞的雪片,得偿所愿般轻轻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一起看雪,一起过年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3 20:56:32~2023-09-18 23:0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frostsound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楚非煙、拉普兰德官方女友、reo、minji女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白 22瓶;睡不到懒觉了 18瓶;铝铜五金店 17瓶;Scoopy 4瓶;一家亲要坚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水月 后半夜落雪, 天明方霁。 李怀疏这一觉睡了很久,她素来觉浅,入睡后会被突然的响动与透过纱帐的光弄醒多次, 这夜却难得眠深无梦,或许是连日以来费力劳神, 身体早就吃不消了,也或许是枕边有人陪伴, 驱散了她所有不安。 她迟缓地睁开眼, 窗外白茫茫一片, 雪光反射之下日光比平常要亮得多,这是自然常态,也不一定是起迟了,但很快听见巷道中传来嘈杂人声, 整个城镇苏醒多时, 这才明白自己约莫是误了应卯的时辰。 想要起榻穿衣, 动了动胳膊, 却被一股力道压住而不便起身,仔细一瞧, 原来是沈令仪半倚床榻坐着,另一只手不小心压住了她的衣袖。 “醒了?再睡会儿。” 屋内仅一盆炭火供暖,燃至半夜, 炭灰越积越厚, 便渐渐不怎么暖和了,更别说还得开窗透气。沈令仪长发披散,虽然懒洋洋地将半截身子缩进了被子里, 上面却仍旧披着件外衣。 “不能再睡了。”李怀疏目光落在昨夜被新柔收拾齐整的官服上, 意思昭彰。 沈令仪轻按住她的肩膀叫她躺回去, 又将被褥掖好,笑道:“怎么,方庭柯敢打你板子?” 日久别离,听见关于李怀疏的所有事情都觉得新鲜好玩,兼之她如今又过着浑然不同的人生,换作以前,沈令仪压根想象不出区区刺史如何敢对她发号施令,批评痛骂,兴致一起,将看到一半的信件撂在手边,等待着对方回复。 李怀疏看似顺从地躺回被中,实则是睡得浑身绵软,一时半会儿使不上力,她揉了揉额心,否认道:“唔,倒也不是,她似乎觉得我是纸片做的人,一捏就碎,平日里至多说些重话,不忍打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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