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狩最想手刃之人其实仅是李侪,可恨他先命丧黄泉, 叫她满腔怒火无从发泄,这才牵连了李氏一族男子, 都说恨意日久弥深, 可爱意也未必消减, 对活到这个岁数的花狩来说,与其隔靴搔痒般报复无关之人,不如想办法弥补落下的诸多遗憾,彻底从过去走出。 花娉是她生命的延续, 弥因又是花娉生命的延续,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聊以慰藉的替代呢? 其实倒回去想想也不难发现, 花狩当初仅以生辰钉封存弥因狐族灵力, 而不是彻底毁其命丹,本就是为她自己也为弥因留了一线生机, 只是她任国君多年,所言所行俱都覆水难收,顾及身份颜面, 这才一直难与自己和解。 花娓与李怀疏昨日演的那出戏几无破绽, 却也被花狩识破,是因为这些年花娓背地里的小动作也不曾瞒过她,她懒得戳穿, 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能顺着花娓递过来的台阶走下去, 不至于丢脸, 也能顺理成章地认回弥因这个流落人间的青丘遗脉。 “你家血咒该留该解,你如何想的?”花狩倚在榻上闭目浅眠,懒洋洋抛去一道难题。 窗外有雪光投来,照亮她半边面容,也衬得垂落榻边的狐尾赤红,但毛发粗糙光泽暗淡,一如六七十岁的老人,饮食再精致也无法避免发齿疏落,她这个岁数本来就应当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可依青丘族规,她的两个儿子不能住在国都,也就不能陪伴在她身旁,花娉一死,仅留下一个花娓,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却也是新君旧主,被太多亲情以外的东西裹挟,关系没有那么纯粹。 称孤道寡大半生,命运捉弄之下,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李怀疏垂眼道:“一切听您吩咐。” 花狩似有不解:“你昨日才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尝试过努力过便不会后悔,怎么如今不为自己的族人争一争了?” “忤逆天命,使人间免于兵灾战乱,是不可为之事,但我手握权柄,食民俸禄,忧天下之忧是分内职责。劝说您改变主意,使李氏阖族子息繁衍如常,亦是不可为之事,前世身为府君,这也是我分内职责,但现下提这些却不大合适。” 花狩愿闻其详道:“为什么不合适?” “九灵公主并未死而复生,铸就的错误依然存在,我拿什么条件与您谈和?此其一。”李怀疏落眼于茶杯,注视水面上自己轻轻晃动的倒影,轻声说道,“弥因清醒在即,记忆也会随之复苏,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青丘必然会有许多疑问,你们也会逐一为其解答。” 她边饮茶边道:“如果我这时向您提议解除血咒,您答应还好,如果不答应,待来日弥因知晓这事,她毕竟长于李氏之手,多少与家中有些感情,届时非但自己左右为难,还会与您生出嫌隙。此其二。” 花狩闻言一笑,奇怪道:“这么说来,眼下不正是要挟我的极佳时机,你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君子当行磊落之事,再者……李氏有错在先,更不应当钻这种空子。” 花狩疑道:“君子之称在人间似乎是男子所属。” 李怀疏将暖炉抱在手中,静思片刻后,淡淡道:“人世间多数美誉属于男子,可仅我平生所见,他们许多人配不上这些赞美,他们一面享受男子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所有便利,生来便有读书做学问的权利,一面心安理得地将女子困于闺阁后院,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没有,更以争风吃醋,见识短浅等言语贬之辱之,使这些女子以为自己真的能力不足,只配做妇人之事,唯父唯兄唯夫唯子之命是从。” “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有品行端正之人都堪为君子,这等美誉不应是男子专属。” 花狩晓得她前世被人毒害,阳寿已尽,慨然道:“你如果还在世,倒是能为世间女子谋些福祉,可惜了。” 李怀疏淡笑不语,心中有些犹豫,思索一番,还是放弃索求阴阳玉简。 “我与你明说罢,血咒这事不合规矩,也给冥界添了不少麻烦,天尊明里暗里向我施压过几回,我固执己见,不肯让步,连累青丘被罚没春秋二季,炎热酷暑与严寒冬日这才长得望不到头。”花狩扶额叹道,“你说好不好笑,我英明一世,凡事皆以青丘为先去考虑,到老时反倒任性而为。” 李怀疏安慰道:“老国主情深义重,是狐族之福,如果连女儿惨死都无动于衷,又如何指望这般薄情寡义之君为民执政?” “你们人族惯会拿这些话哄骗。”花狩笑道。 气氛见缓,不再是昨日那般剑拔弩张,李怀疏也笑道:“您说是便是罢。” 她跪坐于席,面容被身旁所燃鲛灯照亮,虽则身形清减,但从轮廓依稀瞧得出原本的鹅蛋脸型,不言不语时,那股平和之中内敛锋利的感觉淡退不少,花狩见之心念一动,朝她招手道:“孩子,你近前来,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瞧瞧弥因的模样。” 李怀疏应一声是,扶着桌案慢慢起身,缓步走上高台,像年幼时依偎在祖母身侧那般跪在花狩手边,花狩以枯瘦的双手捧起她的面颊细细端看,不一会儿便依稀有泪光闪烁,颤声道:“你与我说说,弥因是个怎样的孩子?” “好。” 关于弥因的事太多太杂,李怀疏不知从何说起,恰好有几件趣事在这堆纷杂的记忆中冒出头来,她便说给花狩听,还怕自己说得不够好,边说边补充细节,却见花狩听得十分入神,好像在透过弥因的面容想着另一个人,于是又继续在风雪声中叙说过往。 “好孩子,先说到这儿罢。” 李怀疏以为她累了,花狩却稍稍支起身子,握住了扶手,摆出一副将要会客的姿态,她眯着眼睛望向殿门,那里什么也没有,其实她神通向四面八方散开,已经察觉到花娓气息正向此处靠近。 “我可以解除血咒,但你家之前死去的那些男子已魂归九泉,世人关于他们的记忆也停留在死的那刻,诈尸还魂,就要篡改这么多人的记忆,实难做到,只能让他们在冥府待到与籍册相吻合的时候再灌孟婆汤,再投胎往生。” “今日你来之前,我已将这事禀明天尊,天尊没想到我会同意解咒,这般做法算是各退一步,他也同意了。”花狩闭眼道,“时隔多年,我是该放下了,你这便回去罢,身体不好阖该早些休息。” 李怀疏走后不久,花娓果然提灯入殿。 “我并未召你,因何前来?”花狩神色复杂,却又不忍过多苛责花娓,她知道这个孩子对花娉的感情不比自己浅,且对她当年做法亦颇有微词。 花娓将灯盏置于足边,屈身行礼,尔后道:“七日后,我欲为弥因行换体安魂之术,也会在那时恢复她的王室身份,还望母上出面主持大典。” “换体安魂之术……此等秘法需以鲜血驱动,成功以后她体内也将流淌供血之人血液……”言至此处,花狩忽然醒神,牙根紧咬,发出咯咯声响,她握紧扶手,低声斥道,“你疯了!” 灯盏散发出暖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花娓面庞,她低头一笑,平淡的话语听来却使人胆寒:“我是疯了,还疯得有些迟,如果早些发疯,阿姊说不定也不会死。” 花狩倏然一阵心痛,她紧紧攥着扶手,呼吸忽短忽长,胸口起伏不定,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难听声响,她眯眼望向阶下,花娓本就与花娉生得相似,恍惚之间,这姐妹更似合二为一,眼前这个女儿似乎是花娉,又似乎是花娓,她认不清,狠狠地甩了甩脑袋。 “您首胎产下阿姊,尾胎产下我,我与阿姊本就是同根所出,又同为女子,生来便拥有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连两位兄长都比不过。弥因身上有阿姊的血脉,也应当有我的血脉,阿姊与我血脉相融,终于成就青丘下一任血统最纯正的国主,有何不妥?” 言罢,花娓笑声不止,提起地上灯盏便决然离去,殿门豁然而开,大风灌入,她顶风前行,长发狂乱地走进雪夜中,举止如鬼魅。 花狩半生心血尽付于花娉,对花娓素来疏于管教,她不晓得这个孩子究竟是几时对自己的亲姐姐生了绮念,狐族不似人族讲究什么伦理纲常,花娓此举也称不上行为疏狂,但确实令花狩十分意外。 弥天大雪下了整夜,风声呼啸,掩盖了殿内痛悔不已的低泣。 余下几日,李怀疏都在九灵宫中度过,花娓差婢女送来什么她便吃什么,补药再苦也仰头饮尽,因为畏寒,她也不大出去闲逛,有时立在窗边发呆,有时吹笛消遣,更多时候是倚着书架席地而坐,翻书度日。 这样平静且无聊得有些漫长的时光令她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她身中拢香之毒,求沈令仪将自己下狱而不得,反被不明不白地软禁在甘露殿,整日便是睡觉下棋,吃药扎针,下棋睡觉,扎针吃药…… “大人。” 又是好几声“大人”。 谁在唤她?李怀疏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皮,夜里黑,视物不清,她掌灯向前,照亮女子面容,仔细瞧了片刻,才轻声道:“是你。” 玄鹤卫天字一甲首位高手孟春,从前是泰安公主府暗卫,她们算是认识。 孟春着一身轻便的夜行衣,腰间不见用来悬挂暗器囊袋、佩刀佩剑的革带,皇城有缴械方可入内的规定,青丘国都亦不外乎,她遵照沈令仪吩咐借由谢浮名的渠道闯入青丘,很快便被负责巡防的狐族士兵逮个正着。 人力自是敌不过神力,她入狱已好几日,经花娓一番提审却被安然释放,只是在狱中吃不好睡不好,形容有些狼狈。 “你如何与花娓说的?”李怀疏抬手替她将散落额前的发丝别向耳后。 孟春没有见过她重生以后的模样,但如此平易近人的举动一下子将记忆带回从前,心无设防地道:“我自然坦诚相告,陛下命我护佑大人左右,我入青丘并无其他想法。” 闻言,李怀疏眉眼弯弯地笑了一会儿,孟春困惑道:“大人笑什么?我晓得此处为神境,武艺再高超之人在这里也跟废物没什么两样,但我已经尽力了。” “不是你的原因。”李怀疏温言道,“我是笑她,她怕我身遭不测,便派遣你来这里提醒青丘国主——我是她要保护的人,不可以轻易动我。” 她口中的“她”不作它想,正是沈令仪。 手边没有佩剑,孟春习惯性地摆出持剑姿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我不在人间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 孟春见她欲起身,便近前扶了一把,口中继续道:“先是昌邑王莫名其妙死在鹿池……” “你说什么?”李怀疏好像听不懂人言,如溺水之人般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惨白着脸问她道。 孟春这才想起她原是昌邑王沈绪的太傅,是他的老师,似李怀疏这样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性格,即便沈绪之死与她无关,她也会揽责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地用无数个假设推翻既定的事实,反复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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