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怕外祖母见了心疼,便寻来一个药婆,以性猛之药浴强行褪去这些疤痕。 是阿爹执的鞭,鞭鞭透及肺腑,使她咳出血来,染得衣襟上云雀口衔的六朵梅花模糊不清,自己并未犯下什么过错,只是怀璧其罪—— “本族凡男子可以鲜血驱动阵法开启玄眼者即为府君,但自我辈起被仇人下了血咒,能力亦被剥夺,如今仅存你一人身负异能,以后要驱动玄眼,也必如今日一般受刑!” “望你务必牢记,无论他日允你入朝为官或是继任府君,实是迫不得已,莫要沾沾自喜以此为傲,朝堂之上与李氏宗祠本就不该有女人位置!” 她年岁小,哪听懂这许多,只依稀晓得自己得到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这东西本来很稀罕,只因她生来为女,身份不配,得到反成了玷污。 可她仔细去想又觉得毫无道理可言,该钦羡嫉妒进而自卑自怜之人不是族中叔伯兄弟么? 受鞭前一夜,阿爹叫乳母带她入宫,在皇帝与宫妃面前割了她小半碗血,那是她第一次使用天眼。 过后眼睛便盲了。 舟车劳顿,他们这些身体康健的成年人都没什么胃口,何况是一个精神不济的孩童。 煮得软烂的素面勉强吃下半碗,便再进不下去。 清絮清楚观音奴饭量,知她已尽力,没有劝其继续进食。 见她吃得太饱,放空似的呆呆望着前方,眼睛如一泓清泉,烛火映照之下,长似蒲扇的睫毛在眼睑处落就一片阴影,漂亮得令自己也想生个女儿,便忍不住伸手刮她鼻子,夸赞道:“乖。” 寻常主仆之间不会这般,却是掌管家务杂事的康瑶琴育儿另辟蹊径,与旁的母亲迥然不同。 她一中原女子,家中亲人丧尽才辗转至西域长大成人,随养母游历四处做生意,约莫从某个风俗离奇的国度学来的野路子,叫仆从侍奉小娘子不必事事毕恭毕敬,也叫小娘子不要将自己视作人上人,这世上人人生来平等,他们侍奉你不过讨口饭吃。 观音奴呱呱坠地那年,康瑶琴借口自己生产时痛苦不堪,见着这孩子便要起梦魇,不愿亲自抚养,便将女儿交给了乳母。 但她生前面两位郎君时同样难产,仍事无巨细过问,这着实有些奇怪。 鹿仞不便入内,隔一扇门耳闻女孩稚嫩之声呻|吟叫唤却也深感不忍。 药浴泡了半个时辰,很堪似再受了一场责罚,观音奴好几回要不管不顾跳出桶来,想到母亲那张甚少对自己展露笑意的面容,先是害怕,又难过得鼻子一酸,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娇气,两位兄长就很少落泪,母亲不肯亲近自己或许是这个因由,她喜欢坚强的孩子。 观音奴趴在浴桶边沿跟自己的嘴唇较起了劲,却还是痛。 咬手腕,手腕痛,身上好似不大痛了…… 到后来她已忘了自己如何熬过的药浴。 清絮说,你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又咬破了虎口,慢慢就不出声了,要起身时却脱力滑进了水里,幸好我反应快将你扶了出来,否则定要呛上几口水。 “疤痕已淡去六七分了,见外祖母之前再泡一次便好。” 药婆疼惜地揉了揉观音奴的脑袋,收拾好屋子,端着一应杂物走出去,只见两名仆从已回屋歇息,鹿仞仍然坚守在外。 清絮将换了身干净衣裳的观音奴抱回榻上,执着帕子为她擦拭额间仍自不断渗出的汗液,心疼道:“三娘,夜里一个人怕不怕,需我留在屋里陪你么?” “怕黑。” 她眼盲,灯火通明也如置黑暗之中,捏起被子将半张脸蛋埋进里面,想了想,又轻轻咬唇,似是怕被人听去似的小声开了口:“但母亲更可怕。” 乳母收人钱财,大事小事都尽心尽力,康瑶琴如果一直当个甩手掌柜兴许还好一些。 等到观音奴长到两岁半,她子虚乌有的梦魇忽然好了,愿意亲自抚养女儿。这一旦养起女儿,使的仍旧是野路子,仿佛头狼驯养崽子,并不讲究循序渐进,才过半年,便命年仅三岁的观音奴独自另辟一室居住,不准依赖长辈。 “夫人并不在此处。” “母亲说她背后长眼,那双眼睛可以凭空生出一双腿一对翅膀,我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我要是在外头干坏事,瞒不过她。” 清絮:“……” 天真好骗是稚童本性,她不好戳穿,叫观音奴好好休息,如有什么事便出声唤人,他们今夜会轮班守门,留了盏权且当做安慰之用的孤灯,端起铜盆起身告退。 才将房门合上便笑得前仰后合,药婆闻声出来,听她绘声绘色复述一遍也忍不住笑。 鹿仞黝黑得看不清五官的脸更是难得露出几粒白牙。 观音奴窗外,借两层楼之间横出土块落脚的少女也差点稳不住身形。 从鹿仞吩咐烧水至今,她耐着性子观察了许久,虽看出这昆仑奴厉害,却觉得他未免太过谨慎,与同伴商定好了轮班时辰,却不放心,始终不愿假手于人,谨慎得几近呆板。 站于高处,将四下尽收眼底,她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计。 驿舍背面发出异响,连楼下的店家与杂役也惊动得合衣走了出来,鹿仞回头望了眼并无动静的屋内,自走道尽头的小窗一跃而下。 少女心知他很快回返,足尖轻点,纵身上到适才所站之处,娴熟地使出鹞子翻身,静悄悄入得屋去。 偷听时已凭借人声与脚步来回走动之声大概知悉屋中方位,不必浪费时间,落地便直取床榻,在榻边无声无息地扼住了女孩的咽喉:“如不想死,噤声。” 短靴中藏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她觉得用来对付女孩实非君子所为,却忘了自己扼颈威胁的行为本来就没那么光明磊落。 女孩愣了一下,迟疑着点头。 侧侧耳朵辨认方位,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就这么明晃晃地送到她面前来,似模似样地望向她,到底目不能视,睫毛便垂了下来,半遮着眼睛,应是够不上直视。 虽然事出有因,被她这么人畜无害地“盯”着,少女依然觉得是夜的烛光与月光明晰胜过往常,竟映照得自己愈发不堪。 她万想不到,床榻上女孩半闭着眼却是生出了小小遗憾。 这道声音有些好听,可惜见不到脸。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她情不自禁松开些气力。 女孩又点头。 “你姓什么?” “桃李之李。” “叫什么?” “三娘。” 她早慧,出门之前母亲也交代过,如遇着歹人,或是贪财或是图色,贪财之人欲望如无底黑洞不知收敛,图色之人往往干的是不回头的买卖,常常杀人弃尸荒野,所以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该轻易交底。 但这人一来同为女子,二来听声音且长不了自己几岁,三来她问的这些问题无关财物……呃,图色?也不必罢。 总之,不像坏人。 少女稍顿了顿,心中纳罕她在家里怎么也行三,留神着屋外动静,不耽误问问题:“你的名字。” 女孩:“观音奴。” “你性命堪忧,不怕我么?” “怕。” 从她脸上辨不出半分惧意,少女在尴尬之中缄默了。 观音奴板正了身子,神色也认真,一字一顿,好叫自己说的谎言显得可信:“嗯,我十分十分怕你。” 少女:“……” 分明骗人,当我躲在窗外没见过你真正畏怕的样子么?怕黑怕娘,就是不怕我? 少女被她气得伤口痛起来,又不敢出声,收着呼吸轻咳了一下:“你口口声声怕我,却拿真假莫辨的乳名敷衍。” “乳名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观音奴眼盲,五感却比平时敏锐,嗅出少女身上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喘息稍显紊乱,先她一步听见鹿仞回来,思量着即便她突然发难,自己并不一定陷入险境,于是在心中敲定个主意。 她如果是好人,帮她便是施行善举;她如果是坏人,移交官府也是施行善举。 “你受着伤流着血,我现下可以唤人过来为你瞧瞧了么?” 说唤人便真唤人,半点不迟疑,这谁能想得到? 少女面色一变,正要回身跳窗,女孩却展臂将她的腰紧紧抱住。 鹿仞及一干人等闻声而入,见到的便是她们在床上翻了又滚,纠缠作一团的场面。 作者有话说: 初见的氛围大概就这样,因为不知身份两个人年龄又小,逐渐从剑拔弩张演变为小学生吵架。 此时此刻的沈令1:又累又饿又痛快被气哭,多年之后的沈令1:我老婆小时候好可爱 另外,修文之后的下一次更新是周四,这两天容我囤点稿子,准备跟各位衣食父母伸手要钱了。 感谢在2022-12-26 20:13:01~2022-12-27 05:4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洛神眼中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157430 2个;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桃云雾茶 40瓶;Aimer赵爱梅 23瓶;Roly 10瓶;可口可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奴隶 驿舍简陋, 无垂纱帷帐,也无半寸屏风,男女大防当前, 两个仆从不便入内,守在房门外, 低声议论着些什么。 “鹿仞,她伤得厉害么?” 观音奴在席上跪坐, 听着药婆与清絮忙前忙后的动静, 她不清楚情况如何, 鼻间嗅到的血腥味又好似更浓了几分,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已然陷入昏迷的少女被翻过身,无知无觉伏在榻上,腰背间被划开一道的口子不知几时裂了开来, 从她紧紧缠裹几层的衣服布条里渗出鲜血。 她无意识地握住药婆的手腕, 蹙着眉, 断续地嘶了几声, 伤口疼痛似是一阵一阵的,她有时忍得住, 有时忍不住。 观音奴觉得自己身上好了大半的鞭痕也随之隐隐作痛起来,她满心关切,只恨自己眼盲, 又向鹿仞问了一遍。 鹿仞是异邦人, 入府为奴多年,已被中原风俗教化,知道男女之间多有不便, 但中了这次调虎离山之计, 不敢再离开观音奴半步。 小主人就在榻边近处眼巴巴地等候, 他随侍在旁也只得背过身去,不回头便是了。 观音奴年岁小,但鹿仞并未将她视作懵懂无知的稚童,回想方才场景,认真道:“应该只是皮外伤,没有及时涂伤药,失血过多,兼之她腹中缺粮少水,与奴交手时耗尽体力,才会晕倒。” 他顿了顿,以余光瞄向观音奴关心得皱成一团的包子脸,蓦地觉得很有必要自辩:“奴不曾伤她。” “那她可有伤你?” “也没有。”鹿仞说,“她身手不错,虽然受了伤,也自知不是对手,但功夫仍然使得很清白俊郎,不曾暗算偷袭,即便后来亮刃也只为逃走,似乎不愿意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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