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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应识我

时间:2023-12-23 09:00:33  状态:完结  作者:半色水浅葱

  为免寒风入体,门窗闭合,熏香如流烟四散,却去无可去,淤积在殿中,几如云雾缭绕。

  大雨初歇,已听不见外头滂沱的雨声,只依稀有几声宫檐下风铎寥落的晃动传来。

  意识残存时仍是白日里,李怀疏昏昏沉沉的,依稀听见骆方与迎夏在呼喝宫人关门关窗,她心念一动,想起从前到了这个时候,洛州总是容易起涝闹灾。

  又想到洪水如潮将堤坝冲毁的端州,她们奉旨一道而行,既是查案也是赈灾,一路上针锋相对时有龃龉,却在水火不容的气氛中再度交心,恩怨未解,灵犀自成。

  案子办结,灾情缓解,照例有辞脱不了的酒宴,她喝不得什么酒,恭维听得耳朵生茧,两三杯便离席。

  才至半途酒劲便已发作,神游太虚般走进一处深巷,走着走着,被拎进停在巷口的马车里,车厢很暗,只坐着一个轮廓模糊的女人,她没能瞧清,但酒倏地醒了几分。

  沈令仪从来喜欢的都是些馥郁得能掩盖住其他气味的熏香,好像连这无形之物都要握于股掌之间。

  身上酒味被遮去,她没那么嫌弃自己了,扶着车壁站稳,在混沌的黑暗中道了句:“真巧啊。”

  沈令仪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便知道并非巧合而是蓄谋,但想逃已来不及了。

  沈令仪摩挲起她颈后被酒意烫热的肌肤,借月光见到衣襟上云雀衔梅的族徽,稍顿便收了手。

  “行人无数,风吹车帘。酒席也快散了罢,李大人,你可得忍住了,别当着同僚的面发出什么奇怪的动静。”

  制住她踢人的腿,顺着力道带她伏趴在自己腿上,也懒得听她毫无新意谩骂,沈令仪柔韧的指腹抚过她下巴,喂她吃进堵嘴的绢帕,便熟门熟路地剥起衣裤。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愿意,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也愿意,既深恨自己,何以任由她的秽水脏衣裙污马车。

  至此便坠入深梦,再难复醒。

  那么现在又是什么时辰?她到底睡了多久?总不能已翻过一日了罢?既然这空荡荡的室内只她一人,方才那道声音果然是……

  “李怀疏。”

  戴着彩绘面具的女人立在昏暗灯盏旁,她不知几时出现在殿中,幽幽开了口,使得床榻上的李怀疏惊魂不定,睁着一双疲倦不堪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她。

  她的面具比鹿仞连夜赶制的那张精致多了,也不是木质,而是皮质,惟妙惟肖的面皮就这么覆在人脸上,使得李怀疏很好奇,面具之下的人长什么样子?

  一整张面具,严丝合缝地遮盖了整个五官,连梦中沈三精致漂亮的下巴与嘴唇都见不到,李怀疏想着想着,忍不住去揭开,却被一只温凉的手握住了手腕。

  沈令仪握住李怀疏伸过来的腕骨,像她在昏睡时握住自己那般,带着她一道将面具摘了下来,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女人刹那间浑身僵直,又唤了一声:“李怀疏。”

  她已许久没有对人叫过这个名字,如今唇齿翕动间,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是沈三,也不是沈三。”沈令仪随手扔了面具,“但你不是李识意,你是李怀疏。”

  李怀疏只愣怔一会儿,装没听见,捏起衣角掩唇咳嗽,将半张发汗苍白的脸展露给她。

  “你……叫我什么?”

  沈令仪不再像上次那样冷嘲热讽她没去内侍省学规矩,言语之间仍轻飘飘掀她面具:“又不称陛下。”

  她不在意似的笑了一声,听来竟似水一般的温柔。

  “陛下,你恐怕认错了人,我与阿姐长得并不相似,你怎会将我认成她。”李怀疏靠着床榻,闭上了眼,好似已不知再如何继续伪装下去。

  沈令仪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说:“对,你不是李怀疏。”

  “就像在碎叶城的时候,你说你家里世代经商,你姓李名三娘,三娘不是家中序齿,而是名字。”

  “李三娘,观音奴,中书令,李怀疏,如今又成了孱弱多病不良于行的李识意,你的面具……什么时候才肯脱下来?”

  李怀疏捉住其中最难以琢磨的一处破绽:“我的的确确是李识意。”

  她睁开眼,又是一副十分费解的模样,看向沈令仪:“我这张脸,莫非也是陛下适才丢下的面具么?”

  “我从小便在府中长大,双腿有疾,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没出过门,更没出过远门。”

  “陛下所说的什么碎叶城,我只听阿姐说起过一嘴,不曾去过。”

  双手拢在衣袖里,重新拾起了谎言,李怀疏衣服凌乱,散落的头发也乱糟糟,神智却愈渐清醒起来,她抬头,纳闷向沈令仪道:“是我在梦中说了什么胡话使得陛下误会么?”

  万想不到,沈令仪竟伸手捏了捏她的颊边,像是也要揭下她的人|皮|面|具一般,却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浅淡的指痕。

  不是能揭下来的面具,沈令仪也丝毫不意外,仍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口中道:“玉台卿开国时以玄眼推演战事,偃师堂的祖师爷传闻中正是献技给周穆王的那位偃师,听说前朝蜀地也时常有狐妖魅惑人心。”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又如何?假借他人躯体重生返魂,是这样么,李怀疏?”她将这个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犹觉不够似的。

  指尖在李怀疏颊边指痕上暧昧一划,她肌肤薄,耳廓肉眼可见地泛了红。

  见她满头的汗,嘴唇也苍白干燥,沈令仪走去陶案边倒了一杯水,又走回来,自顾自坐到榻上,就坐在李怀疏手边,将她稍稍扶起来,问也不问,便绕开她伸过来的手,态度虽强硬不可拒绝,动作却十分轻柔地喂她喝了水。

  不仅是喂水,就连她走出去的脚步也像踩在云上一般,说话的声音也收着力道。

  李怀疏恍惚发觉,沈令仪是否也生怕自己置于梦境,随时随地会醒来,流云聚散,难以忘怀之人死难复生,她什么也握不住。

  “沈令仪。”李怀疏轻轻唤了一声。

  预想之中的神情果然出现在沈令仪脸上,她叫自己名字,戴着面具,说起自己梦中的胡言,的的确确是信了七八分,剩下的两三分仍在等着自己全盘托出。

  幸好她也料知自己病得神志不清时可能会露出破绽,病症初显便暗中做了部署。

  “回来了就不准再离开。”

  “从前囚你于甘露殿,你不愿意,说想去崖州,群臣胁迫要将你逐放千里,我也没放你去。”沈令仪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中,竟显得有些孤寂。

  她等李怀疏醒来已等了好几个时辰,松了松坐得僵硬的腰背,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肯放你走么?”

  李怀疏不说话,被水润过的嘴唇泛着诱人的光泽。

  沈令仪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锒铛下狱,戴铐流放,那是你为人臣子偿罪之法,是作为府君代你李氏满门在赎罪。”

  “我要的却不是这个,你说你欠我,既然要还债,还你我之间的债,该怎么还便该我说了算,一辈子囚你在甘露殿日夜笙歌颠鸾倒凤都偿还不清,你却死了,死得干脆!”

  清凉殿外,骆方远远见着一个人影从太医署的方向过来,这才放下心,紧走几步去接过她手中药箱,恭敬地道了声:“孔医正。”

  孔曼云点点头,药箱被骆方接走,她手里仍拿着一本脉案,这脉案无甚稀奇,都是她给病人诊断的记录。

  “里面怎么样了?李……咳,李侍君醒了不曾?”

  骆方步伐跟紧,回说道:“有动静传来,应是醒了,但陛下不准旁人入内,奴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不一样的一张脸,没触碰过的躯体,里面住着李怀疏的魂魄。

  沈令仪深深注视着她,手绕后握住她的脖颈,在还有些滚烫的眼角落下一吻,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里轻颤,她伏在自己肩上,气息微弱地说了句:

  “殿下……我暂借七娘躯体寄一缕游魂,是想告诉你。”

  “上辈子我没有遗憾,也不曾后悔。”

  说完,便在她的怀中晕了过去,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孔曼云入内,隔着屏风向沈令仪拜礼,却听她不耐甩袖:“虚礼便免了罢,将你知道的事说来。”

  “是。”

  一身医官服饰的女人娓娓道来,从她入府为李识意看病说起,最后以一句与脉案上所记载的结论收尾:“李侍君身体虚弱,她所犯的可能是癔症,常常会幻想姐姐还在人世,模仿着姐姐言语行事,也不一定就是陛下所说的游魂寄体。”

  癔症之说在脉案中也有记录,是一句模棱两可的或有癔症,是以她这么说并不算欺君。

  饶是如此,孔曼云说完仍汗透脊背。

  作者有话说:

  马车那删了一段,太长了,有点破坏氛围,怕你们喷饭,放作话吧。

  结束的时候,帕子从嘴里吐出来,李怀疏说了句f**k,沈令仪听不懂,问谁教的,李怀疏酒没醒,晕乎乎说了句我娘,被沈令仪嫌弃,说了句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以后不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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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母亲

  约莫亥时, 家令叩响了康瑶琴的房门,檐下灯笼映照出他闪烁不定的神色。

  整个门族仍然笼罩在诅咒的阴影中,男子人人自危, 喝水怕呛死,进食怕噎死, 出门怕横死……女子也日日忧心会否突然失去顶梁柱,以致自己沦为孤女寡妇。

  前几日, 万州平通郡李氏旁支远赴长安求本家救济, 一群妇人跪倒在堂前哭哭啼啼, 说家里的郎君都死光了,待嫁的娘子将来还有出路,她们这些遗孀哪还有路可走?

  哭声哀怨,一时之间引得堂内诸人物伤其类, 也纷纷掩面啜泣起来。

  先府君已故, 族中男子纵有这个心也无这个命, 女子又长期受相夫教子的观念规训, 女诫倒背如流,四书五经未解其意, 实在难以承此重任。

  府君之位故而空缺至今,康瑶琴只得作为主母暂管一应事务,另物色资质聪颖之人教养栽培。

  满堂哭声, 听得她脑仁疼, 很想说一句你们改嫁不就完了?不想改嫁的抛头露面做些生意也未尝不可。

  康瑶琴只是在心里过了嘴瘾,到底没说出口。

  这的确怪不了她们,女子改嫁是失了贞节, 抛头露面做生意是伤风败俗——如果自己也生在类似的时代, 遇到同样情况, 恐怕也会深觉世道艰难余生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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