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要完成使命,还要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恐怕才是沈知蕴真正所想。 余婉身处局外,自然耳聪目明,深涉局中的这两个人却未必知道自己想的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沈知蕴冷然吩咐:“叫她过来。” 却说庄晏宁今日清晨便出门去往城内各大首饰铺子,进出一间又一间,终于选中一支通透碧绿很衬肤色的竹簪。她即将代表洛州这边出使玉瑟城,归期不定,然而春社过后便是沈知蕴的生辰,她怕自己错过,所以想提前送出生辰礼。 回来时被余婉截住,余婉简单将发生的事知会一声,庄晏宁沉默片刻,出乎意料的没有畏惧恐慌,反而如释重负地一笑。她只是颇为遗憾生辰礼暂时不好送出去,便用帕子包好竹簪,揣入怀中,点头道:“好的,我这就过去。” “好好同殿下认个错,至多被罚顿板子,横竖你过几日就要远行,殿下向来心疼你,也会顾及路上颠簸不便养伤,应当不会罚得太重。” “嗯,我晓得的。”
第95章 对质 庭院深深, 主屋附近的侍从与暗哨俱都在余婉走后被遣散。 庄晏宁埋头走路,并未留意。即便注意到这份不愿在人前伤她颜面的用心,她也只会以为是事情涉密才刻意屏退, 从来不会往感情那方面想,她没有这样的底气。 走至屋前, 她深吸口气才越槛而入,合上屋门, 向前几步, 一言不发地跪在案前, 一副任由处置却不肯认错的模样。 沈知蕴见她如此,微微目颤,恍惚以为时光逆转,又回到多年前的虞山行宫, 眼前这人身量再减小些便是当年的般般, 别无二致的倔强。 少年心性浮躁波动, 药童吃住都在一处, 整日不是讨论功课做得如何,便是讨论又淘汰几人, 参与试炼的心态时常受到影响。唯有般般总是独来独往,不管不顾地奋发努力,说好听些叫心志坚毅, 说难听些叫认死理。 她最终能被选中也恰是因为这一点。 其余药童被驱逐下山, 沈知蕴将般般留在身边并亲自教养,长达一年有余。 她教她诗文骑射,也教她行止仪态, 她如问起其余疑杂, 也会为其解难。进步有嘉奖, 过则责罚……一根沉重的戒尺与一双柔软的手,将她罚得臀肉肿痛不敢坐下的人却也是轻柔替她上药,温言哄她喝药的人。 俘获一颗自幼失去双亲的少女之心原是如此轻松。 般般视她的殿下为至亲,为依靠,为明灯……浑然未知,殿下最初对她的那份好也仅是驾驭人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那日在虞山脚下将般般送走,她一双眼睛莹润欲滴,频频回头顾看,舍不得走。沈知蕴便晓得自己已驯养出这世间对主人最是忠心的属下,不会为利益所诱,也不会率性倒戈,谁能成为她之命门,谁便可以永远掣肘她。 沈知蕴替般般取名更籍,晏即河清海晏,宁是四海安宁,假以歙州庄氏女的身份进入丰山书院求学。 她并非对般般寄予多大厚望,而是在花猗堪比预言的梦中,同她若即若离、被认为是她钟情之人终将葬身在玉瑟城,那也算是为国献身,当配这样的名字。另一方面,也代表着她对山河平定,王朝复兴的期许。 但般般对她来说真的只有利用价值么? 这出戏演到今日,这盘战线很长的死局布置到今日,沈知蕴已辨不清自己几时转变的念头,她不再希望这是死局,她希望庄晏宁能从死局中走出,平安回到她身边。 即便这样的希望或许会牺牲一定的胜算,她在百般权衡之下竟也愿意。 可是关键时候又叫她知道——原来最早落下的那枚棋子却也是整局手谈中最不稳定的因素,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好像胜负已在冥冥之中见分晓,让人突生不好的预感。 其实不听话的属下由着她自寻死路也没什么,但这个不听话的属下偏偏是般般,沈知蕴便不知该如何拿如何放了。 她自诩冷静理智,处事游刃有余,甚少被逼入两难之境,当下这种感觉陌生而讨厌,以致她有些不敢预想在玉瑟城究竟会发生什么。 细数这些年来,般般对自己几乎唯命是从,只有两件事她私自做主,一个是易容,一个是买毒杀人,这两件事却都与李怀疏有关,她想知道其中原因。 良久,沈知蕴涩然开口:“想必余婉已经跟你说过前情,我问你,花猗所言是真是假?” 庄晏宁抬眼道:“是真的。” 她应得脆生生,逐字咬出啖人血肉般的咀嚼感,投来的目光烧着一把火,像是要从沈知蕴难得出现波动的面容中硬生生剥出几分爱恨。 她以为自己得不到的那种爱恨。 如此看来,非但是真的,她毒杀李怀疏时恐怕还十分快慰。沈知蕴沉默一瞬,又问:“那毒名为拢香,似乎非人间之物,你从何得来?” “我想她出身名门,位高权重,请得起名医也用得起药,普通毒药很难一击即中,而机会错过很难再有。我那时正好在长安备考,天子脚下什么奇闻轶事没有,我不知从哪里听来无尽墟的存在,便买通一位阴阳使,请他带我前往,拢香正是我在鬼市中购得。” 庄晏宁嘴角噙着抹冷漠的笑意:“殿下应是要问,即便买到奇毒,我不认识李怀疏,又是如何下的手。” “李氏府邸蓄有上百家奴,近身伺候她的多是些忠仆,可隔墙隔院的奴仆总有禁不住利诱者,相互间帮个差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悄无声息下毒在她吃食中并非难事。” 在她制定的计划里,李怀疏似乎非死不可,然而正如她所言,她与李怀疏素未谋面,没有深仇大恨,那么又是什么理由促使她必须将其杀死呢?仅是因为花猗说李怀疏是自己夺取江山的一大阻力么? 沈知蕴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 “没错,就是因为花猗告诉我,李怀疏会是沈令仪的助力,却是殿下的阻力,而为殿下铲除登基途中的道道阻碍本就是我的本分。” 庄晏宁话至后头声线发颤,因为熟悉的冷香近在眼前,沈知蕴弯身蹲下,纤白的指尖捏着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淡淡道:“记得我与你说过,一个出色的杀手应当怎样?” 被迫相视,庄晏宁却不敢望进她的眼中,目光闪躲道:“为殿下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为殿下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你觉得李怀疏是我想杀之人么?” 她咬着唇坚持不语,沈知蕴加重指尖力道,逼迫她发出几声断续的痛吟,平静问道:“还是……她是你想杀之人?” 无论是曾经的玄鹤卫上虞君,还是绥朝的二殿下,她做惯拿捏人心之事,不必垂鞭,也不必厉声质问,任是表面再如何风轻云淡,慑人的威压在一个问句中便可淋漓尽致。 但她到底是不忍心,否则早就将人捉去刑问,而不是这般不疼不痒地在脸上留下几道暧昧不清的青红掐痕。 庄晏宁眼角溢出几滴吃疼的眼泪,她内心几度苦痛挣扎,终于在被人揭底的当下昏了头,咬牙道:“是,是我想杀她。” 既可以替殿下铲除阻碍,又可以取而代之,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没有一个掌权者容得下不忠之人,不忠且胆大妄为者更是不晓得会埋下多少隐患。沈知蕴忍住一闪而过的杀心,慢慢松开捏她下颌的指尖,就着如此近的距离掴去一掌,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口吻含冰,腕间质感温润的玉镯也一道碰过颊边,既冷又热,庄晏宁不合时宜地想起温存时也曾被她击起臀浪,潮|热阵阵,这一瞬间,便蓦然后悔方才怎么就憋不住真心话? “所以殿下要舍弃我么?”庄晏宁捉住她欲收回去的手,贪恋地轻蹭掌心,仅是在喉舌间过一遭这个被抛弃的结局,她便心如刀绞,放下所有脸面尊严,恳求道,“殿下不如罚我罢,戒尺或是鞭子……哪怕叫温如酒制毒给我服下,再酷烈的责罚我都受得住。” 她抬头望向冰冷得好似永远也不会为苍生垂颈的女人,目光近乎虔诚,像在仰望自己信奉的神祗,再一次求道:“只要殿下别赶我走。” 沈知蕴微微蹙眉,没错,她不仅不忍杀她,就连赶她走也不舍得,她失态成这样却还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或者她只是觉得离开不如一死? 思量不过片刻,沈知蕴稍稍后退几步,任由庄晏宁掌心滑脱彻底栽倒,垂眼看她如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地……毫无疑问,她是有些可怜,然而这种自作自受的可怜并不堪被人怜惜,却意外地激惹起沈知蕴自以为冷硬的心肠。 不是因着她长得像谁,也不是因着她鬓发凌乱,眼眶通红,伸出指尖却什么也够不到的模样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狗,刹那间突然涌起的心疼似乎仅仅因为她是庄晏宁。 沈知蕴捏紧指尖,闭着眼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朝她走近几步,多余的心软不愿再给,只居高临下道:“落子焉可悔棋?我暂时不会处置你,过几日,你仍旧跟随兵马去玉瑟城罢。” “落子……焉可悔棋?”庄晏宁露出自嘲的笑容,“是啊,在殿下眼里我只是一枚棋子。我生来平平,照着她的样子改变面容,又入朝为官,走她走过的路……可我终究不是她,去洛州赈灾也需殿下帮衬才脱得困境,我永远也成为不了殿下挂念的那个她,拾人牙慧,东施效颦,差点将自己都给忘了,心心念念的这一切当真是痴人说梦。” 沈知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什么挂念,什么痴人说梦? 当年宜州城外初见,身份尴尬的自己被夹在中间,不知献降时该不该跪,是李怀疏一声殿下救她于水火间,她自是对此人印象深刻。但一个是朝臣,一个是有继承权的皇女,哪能过从甚密?唯独那次她手腕被斩断,李怀疏前来探望时算是秉烛夜谈,她们之间情浅缘浅,非要找个合适的形容,大概也只是倾盖如故。 正在沈知蕴困惑间,庄晏宁抬手抹去泪水,挪着膝盖走到她身前,边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边说:“我身世不如她,长得不如她,脑子也不如她……可是这些都没关系。殿下喜洁,殿下喜欢颜色素净淡雅的衣服,殿下进食后喜欢用酽茶清口……” 她话语一顿,面颊忽然被烘热几分,却觉得这句表露亲近的话非说不可,她只能以此慰藉自己。低着头,羞怯地将声音都含在喉间似的,轻声道:“还有,殿下手指纤长,第四根指头要长过第二根指头。” “这些她都不晓得,我却晓得,这便足矣。” 她说得甘之如饴,可是脸上的神情很是凄楚,沈知蕴没来得及道出的疑问被她眼角没有拭净的泪痕一晃,忘得一干二净,舌尖一压,换到嘴边的是另一句自己也深感莫名其妙的话:“你原本就与她不一样。”
第96章 微尘 正月年节过后, 衙门恢复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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