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性格如此,即便自己受伤也是这副生死看淡的模样, 余婉口中念佛, 还是细细将她周身检查个遍, 之后才松了口气。 沈知蕴提着盏小小兔子灯,内里应是安置了什么机巧,灯笼一圈又一圈地徐徐转动,造型不一的兔子在四面轮转, 可爱又新奇, 看着像是哄小孩的玩意。 她自幼是由卫帝亲自检查的功课, 如有敷衍便少不了一顿板子, 下不得榻便在榻上学,学不好又是伤上加伤……这般强压之下, 她只得克制自己稚童天性不去碰那些玩具,岁数渐长更没兴致。 余婉心下奇怪,便随口问了问。 “适才路过集市, 心血来潮便从女孩手中买走最后一个, 也好使她早日回家。” 洛州近处尽是防线,战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漫过关隘烧到城里来,去年有段时日甚至传出或将城陷的消息, 富庶人家俱都慌得举家迁离, 剩下的都是些底层百姓。夜里常被炮火轰城的巨响惊醒, 他们怕得无法入睡,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地。 次日转醒,又茫然四顾,天下之大,他们竟不知该往哪去。 直至前段时日,乌伤退兵求和,洛河一线复归往日平静,新岁才稍微有些年味。 从酒楼出来,沈知蕴一路掀帘顾看,经受战争洗礼的洛州城好比伤筋动骨的老人,纵然从前再如何丰饶,短时之内也没法恢复如初。她见到沿岸的秦楼楚馆又开始殷勤揽客,生意却大不如前,也见到数名士兵用扁担箩筐挑着泥土去修补城墙…… 最后,她见到骨瘦如柴的女孩摆摊卖花灯,想起庄晏宁因身体不适没去赴宴,便下车至摊前相看一番,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又问有没有小狗形状的花灯。 女孩摆摆头说没有,怕这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什么也不买就离开,紧忙选了盏兔子灯递到她眼前。 沈知蕴见她衣着单薄,唇色泛青,淡笑着接过灯盏,又付了所有花灯的银钱,叫她赶紧回家去。 说是心血来潮,沈知蕴却对兔子灯爱不释手。她心情很好似的,路过花园,从枝头取片还算干净的树叶置于唇边轻轻吹响,余婉细细一听,这不是庄晏宁从前在丰山书院时惯常吹的曲调么?心下一凛,往沈知蕴被披风遮住的腕间瞥去一眼,步伐显出些许慌乱来。 “般般还在睡么?” “大约是的,四小姐这几日月事,不大舒服,您要唤她?” “嗯,稍后我自去看罢,先洗浴。” 沈知蕴在洛州没有自己的府廨,江尧平原本要让出自己的都督府,被她以让来让去还是有人无处办公为由婉拒。她前次来查办崔庸时购置过一处宅院,于是将前院作为处理公事之所,后院仍作家用。 两人向浴房走去,余婉早就吩咐过奴仆,洗浴用具自是一应俱全。 “如果府中没什么事,后半夜便放他们出去逛逛灯会罢,洛州已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沈知蕴惬意地趴在木桶边,玲珑有致的身躯浸在水中,她闭着眼,感受到余婉往背上泼了瓢水。 “殿下都大发善心了,奴自然听命。” 衣衫尽除,长发散开,铜手也被拆下来置在一边。 这只铜手毕竟是人工所制,好比桥梁堤坝也要定期检修,哪能一劳永逸。 之前温如酒也说她腕痛发作频繁或许是什么零件出现问题,经偃师堂的师傅检查后确是这样,但彻底修好要花不少时间,沈知蕴便不同意。她近年事务繁忙,少有独处时间,所以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在人前暴露残缺。 “我说过许多次,你私下怎么还是在我面前称奴?”沈知蕴叹息一声,“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与他们不同,否则我沐浴也不会叫你进来伺候了。” 她得卫静漪亲自教导,素有其几分神采,从小便稳重老成,甚少对谁这般推心置腹,余婉晓得她是因着饮酒才有些藏不住话,言语也比平时随意。 “是啊,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我被选到殿下身边伺候时还年轻,可转眼间我已生出许多白发,殿下却还正值盛年,真好,真好……” 余婉这口吻说不出的古怪,沈知蕴回头看去,见她揉着眼角,面庞被雾气遮得朦朦胧胧。 “这些獠女手里没个轻重,药粉香粉都撒得太多,连着热气一道烘上来,熏着眼了。”余婉挂着泪痕,轻松一笑。 药粉是余婉请温如酒开的方子,可以温养身子,香粉是沈知蕴惯用的檀木冷香碾磨而成。 沈知蕴目光驻留片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不对劲来,但都没有,便暂时按下疑问转过头去,听得余婉问道:“殿下的兔子灯是为般般买的罢?说起来,殿下何以对般般这么好呢?” “因为……算上你,她是第三个见过我残缺却不嫌弃之人。”沈知蕴换个姿势靠着浴桶,沾过水的肌肤在烛灯映照下透出一股瓷器般的雪白,鬓发湿贴在颊边的弧度都似天成,慵懒冷艳,不忍亵视。 没算卫静漪,因为在斩断沈知蕴手腕不久,她便自缢而亡。 也没算温如酒,因为这人醉心毒医两道,再腌臜可怖的躯体在她眼中也跟用来试针的铜人没两样。 沈知蕴稍稍仰颈,眼中浮现回忆之色:“那还是在虞山行宫时,般般不是与人逞凶斗殴晕倒了么?为不受那几个少年搅扰,我将她接到我的宫室休养,那时我仍在适应这只铜手,并不是时时戴着,也因着整日闭门不出而放下戒心。” “有一日,我不知不觉伏案入睡,再醒来时却发现有人握着那只丑陋不堪的手腕……”她似乎有些痛苦,深深地呼吸几口,才继续道,“我又惊又怯,并未认人,直接一掌狠狠掴过去,般般被掼到地上咳了几口血沫,不敢应声,不晓得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铜手并不是榫卯似的嵌进肢体中,偃师堂用了一种叫做浮茸的活体来解决与神经脉络相连的问题。浮茸通常漂浮在水中,如死物般动也不动,但只要碰触到血肉,这些小伞似的东西便会即刻兴奋地追逐着上下浮动。 偃师堂消除了浮茸吸食血肉的特性,保存其对血肉的欲念,又不晓得用什么法子将其一分为二,头部附着在沈知蕴的腕间,尾部藏在铜手中,两者相合便使得手部经络紧紧黏连。 就好比现在,沈知蕴已拆去铜手,断腕上却依旧有无数条线型银光忽明忽暗,那是浮茸在叫嚣着渴望着另一半生命。这些银线几乎贯穿她整只左臂,只是愈至肩处愈是稀疏黯淡。 此情此景,美丽又吊诡。 沈知蕴想起那日,竟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 般般解释说殿中炭火燃得太旺,见到殿下额间鬓角都在冒汗,趴着睡也不安生,她便端来一盆水擦拭,想服侍殿下去榻上安睡。 沈知蕴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般般左脸浮肿,掌印清晰可见,她跪在地上不敢乱动,听见殿下自嘲似的一笑,哑声问她:“你见我生着这样一只手,不觉得难看么?” “难看?”般般抹去嘴边的血,想也不想便道,“是因为与常人殊异才觉得难看罢,看习惯便好。” 她脸肿得厉害,笑也得扯着嘴角来笑,还疼得抽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就像我,他们都骂我是棺生子,说我天煞孤星,可我也是父母所生,只不过生时恰好母亲咽气,有这一点殊异罢了。” 其时的般般还是原本的模样,她穿着药童的服饰,梳着药童的发髻,五官平平,几无可取之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慑人。 沈知蕴惨白着脸,看着这样一双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怎么居然很是恐慌。天潢贵胄如何,两朝公主又如何,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好似被般般真率直白的眼睛剥尽了衣服,她不敢向自己光秃秃的左手分去一眼,掩耳盗铃般将它藏至湿热的帕子底下。 般般膝行着过来,像后来许多次跪在她的殿下身边那样,抬眼道:“殿下不嫌我这样命薄之人脏了您的屋子,我自然也不会嫌您……您是这么好看的人。” 这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好似沾水的草纸,一张又一张湿敷在脸上,口鼻都被遮住,沈知蕴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们一个主子,一个属下,一个披罗戴翠,一个粗布麻衣,一个形貌昳丽,一个长相普通……明明是云泥之别,她不懂,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与般般似乎早该这样亲密无间地相处。 沈知蕴僵坐原地,木然地向般般垂去目光,当看清她在做什么时,脑中有根无形之弦忽然烧断,手快过脑地制住她掀开湿帕的举动,眉头拧紧,呼吸紊乱地冷喝一声:“滚——” 却到底是迟了一步,般般已握住她残缺的手腕,欲为她继续擦拭。 附着在断腕的浮茸虽然失去一半活性,却对活人的血肉有着天生的痴迷,般般指尖轻触的瞬间,它们便在肌理之下苏醒过来,银鱼争相浮出水面似的涌上去,再度如蠕虫般朝少女柔软的掌心拱动,酥酥痒痒…… 般般很好奇,却没有问,她低头专注地擦拭殿下的两只手,又拧干帕子,挺起腰身,还要擦拭头面,却被殿下冰冷的眼神锥得不敢动弹。 上位者的威压又岂是好受的? 她放下帕子,双手垂落腿边,乖巧地跪着,头也不抬,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既然可以下床肆意走动,足见伤已痊愈。”白玉般的指节轻叩桌案,沈知蕴垂眸作思忖状,其实只是掩饰自己几乎无处可藏的慌乱,“今日之事算你自作主张,自去领二十鞭,不准再踏入此地。” 言罢,别开脸不去看她,眉目间有些许烦躁,好像自己也觉得这道鞭罚判得莫名其妙。 般般倒是没有什么怨言,欣然接受殿下对她的处罚,拾掇好残局便慢慢退下。 殿中终于空无一人,沈知蕴这才抬起左腕看了又看,着魔发疯的浮茸在片刻前已然退潮,那些雀跃的银光又坠入死寂。 自从五指削断,她的这截腕子唯有装入铜手会得几分生机,这种被剧烈唤醒的情况少之又少,同铜手运作时的血脉畅通又不大一样,般般的擦拭不在腕部,也不在指间,似乎去往更深处……以致她当时沉湎其间,竟忘记阻止。 沈知蕴在寝殿独坐一会儿,瞒着余婉前往浴池。她屏退所有侍从,在屏风后除去衣服,将脏衣掷入桶中,往亵裤瞥去一眼,慌得立即收回目光,面颈很快漫上一层血色。她只以为是自己年轻气盛,心性不定,所以后来常常诵读道经佛典。 卫静漪不喜敦伦,她于此事从未正经受教,便不晓得原来自己已在不经意间被般般用一盆清水,一匹湿帕,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叩开心中那道名为人欲之门。 …… 沈知蕴说一半,略一半,只让余婉明白个大概。 听完这些,余婉已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感觉,她脸色几度变化,再开口时却还能保持镇定,话题一转,问起沈知蕴衣服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119 首页 上一页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