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她低头回避李怀疏似笑非笑的目光,颇为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小声道,“有时还会糊。” 沈令仪已脱下氅衣,换了件轻便朴素的外衣,因是李怀疏从箱笼里翻出的旧衣服,裤长袖长都稍短些,不大合身,她却干脆利落地迈出门去,一头扎进堆成小山的年货中有模有样地收拾起来,很有一番临阵脱逃的意思。 望着她窘迫的背影很难不发笑,李怀疏捂着肚子笑了一阵,笑声传到那头去,沈令仪抽空捏了个雪球砸向她,李怀疏躲避不及被砸个正着,便走至阶下与她有来有往地玩起雪仗来,但没过多久便扶膝喘气,力不能支了。 沈令仪这才想起她受魂体所累,体质虚弱,再多再好的补药也无法调理,放下手中还未成形的雪团,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她,要扶她进屋休息。 “不要紧,我休息一会儿便做饭去。”李怀疏缓缓直起身,眼睛在屋檐悬挂的灯笼下散发着浅浅的光,“但事先说好,因为食材短缺,我做的也未必好吃。” 沈令仪还未说些什么,五脏庙便替她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一切尽在不言中。 脑海中浮现她适才那副“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做饭”的模样,李怀疏又忍不住一笑,抬手轻轻拍开她肩上雪粒,温声道:“那我做饭去了,待会儿再来帮你。” 来武源落脚几日,便有几日是在外面随意糊弄的吃食,李怀疏几乎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出几颗被冻得硬邦邦的白菜与半截腊肉,她不记得自己买过,约莫是哪日邓惠叫邓则兰送过来给她吃的,却被她忙忘了。 可是只有菜没有调料也十分寡淡。 她在灶台前呆了片刻,倒是想出个办法来,腊肉分作两半,一半炒白菜,这样白菜裹了猪油的香气又沾了腊肉的盐分,另一半铺在米饭上,蒸出来满口咸香,最适合补充体力不过。 炒个白菜花不了多少功夫,李怀疏将饭菜搁在灶边温着,又去院中帮忙,沈令仪见到她过来有些惊讶:“这么快?” “不是什么大菜。” 李怀疏说着,便低头从杂货堆中取出一坛酒来,隔着封泥轻嗅了嗅,差点儿被酒味香了个跟头,又掩唇咳了几声,沈令仪轻轻看她一眼,叫她回屋去,她也不敢逞强,万一真生病了还得劳烦人照顾。 拎着酒转身回去,一步三回头,李怀疏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比她梦见的所有景象都要美好,如果她们真是平民百姓那便好了,虽然整日为柴米油盐发愁,快乐却也来得很简单,可是许多事情也只能想想。 想想便好。 月亮爬上树梢,两人终于拢着灯火围桌用饭,李怀疏握着竹筷没有动,期待着沈令仪的反应,大约是饿极了,沈令仪一连夹了几筷子菜,配着饭吃得有些快,她起先并未品出什么味儿来,吃到半饱时才向李怀疏点点头,满足道:“很好吃。” “嗯,米饭不稀不稠也不糊罢?”平时斗嘴都是输的那方,好不容易逮住取笑她的机会,李怀疏自然不会放过。 沈令仪吃得餍足,将余下一片腊肉夹到她碗里,接着搁下筷子,取了帕子擦拭净嘴,意有所指地将她从上至下盯了个遍,虽然没说什么,但这道侵略性十足的目光秋后算账的意味甚浓。 “咳……” 李怀疏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以前魂入七娘躯体,为了瞒住重生的事实,说谎骗过她许多次,负债累累,如果有朝一日她要在床上向自己讨还,只怕几天几夜都偿还不清,皮肉发紧地低咳几声。 “如果没有你,我还真没银子过年了。”李怀疏紧忙将话锋一转,真被则兰说中了,需被接济的人是她,差点连米都买不起。 她月俸并不多,这几年间也未养成节约用钱的习惯,像是那日清晨买玉簪花,也是大手大脚地花银子。 沈令仪执着火箸往手炉中添了几根炭,递给她,道:“那便一直待在我身边,战事过后就随我回长安罢。” 她睫羽低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浓密阴影,眸光被掩,叫人一时辨不清这句是提议或是命令,是玩笑或是认真。 李怀疏将手炉握在掌中,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去岁才任长史,几年时光又如何青云直上,莫非陛下想让我当您的幸臣么?” 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封为她皇后,或是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君臣关系,却永远也给不了她一个名分……可供她们选择的路并不多,甚至思来想去也无万全之策,至少在现在,这仍是横亘在她们之间难以逾越的一道难关。 谁也没有出声,屋内陷入沉默,直至一阵猛烈急促的拍门声传来,李怀疏依稀听见方庭柯的声音,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沈令仪,沈令仪喝了口茶水,没好气道:“我有这么见不得人么?” “不是……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她。” 方庭柯作为万州刺史,要在新君继位大典上行叩拜之礼以示臣服,她定然见过沈令仪,没法像哄骗邓则兰似的哄骗她。 “无妨,我随你一起罢。” 却说那头,新柔早上前来捎口信,彼时孟春与宗年都已不在,她有备用钥匙便自行入内了,走至主屋,如往常那般推门进去,乍然瞧见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被吓得以手掩目,火舌似的窜了出去。 沈令仪被动静吵醒,披衣出门与新柔解释,声称是李怀疏的朋友,新柔嗯嗯啊啊地应着,满脑子却都是前两年方庭柯为李怀疏介绍亲事被一一谢绝,她声名传开,前来说亲的媒人快将门槛踏破,她也无动于衷,仿佛心有所属。 回去见方庭柯在忙,便忍住不说,直至晚间才将这事禀与她知晓,方庭柯饭都没吃便朝这儿赶了过来。 房门一开,方庭柯气冲冲地走进来,劈头便将自己偏爱的下属骂得狗血淋头:“李淳啊李淳,你实在是糊涂!我倒要好好瞧瞧是什么姿容不凡卖弄风骚的女子将你迷得神魂颠倒,磨镜自梳,就不怕丑事被人捅破,误了一生清白,断送了仕途么?” 李怀疏挡在那名女子面前犹犹豫豫,方庭柯看得头疼,心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倒先护上了,她恨铁不成钢地将欲言又止的李怀疏推开,“姿容不凡卖弄风骚”的沈令仪终于露出面目,不咸不淡地抬头看她一眼,她脸色唰的一白,哆嗦道:“陛,陛下……” 作者有话说: 赶榜,虽然也没赶成功,这章写得有点粗糙,担待担待。
第90章 苦劝 那夜闹剧之后, 李怀疏拿不准方庭柯究竟是什么态度,于是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皇帝微服私访不稀奇,不知会当地官员也不稀奇, 偏要与一个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官同吃同住就很耐人寻味了,更别说新柔声称她们相拥而眠, 分外亲密。 方庭柯又不是傻子,本来之前就对李怀疏身份有所怀疑, 她为官多年也有见微知著的本事, 顺着线索穿针引线便可窥见几分真相。 但这件事说到底太过离奇, 远超常人认知,尤其涉及了皇家阴私,她估计恨不得自己眼瞎耳聋,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临走前, 沈令仪还独自留她小叙一会儿, 如果没猜错, 多半是些警醒的交代。 次日天未亮, 李怀疏便来到县衙公房上值,案头如她以往休沐回来那般压着等候处理的事项条目, 从字迹来看,依旧是方庭柯所列。 方庭柯为一州刺史,手底下并非无人可用, 但用人不当反而是给自己添麻烦, 所以要事她从不假手于人,不过自从麾下多了李怀疏,她用过几次觉得十分顺手, 便也渐渐放宽心, 将无暇处置的要务分给她做。 其余人等也陆续进屋, 呵欠连天,两眼青黑,昨夜不知奋战到几时才回去休息的。 因着大约一半的人手被外派出去公干,或是顶替落入囹圄的县衙班底,或是带着胥吏重新量田……落座办公的人并不多。 公房的另一面是请来的账房在算曲进宝那笔糊涂账,一墙之隔时常传来清脆的算盘声,贴有封条的箱子被庶仆抬进抬出,俨然是个大工程。 方庭柯从公房前路过时脚步微滞,目光越过众人在李怀疏身上驻留稍倾,不知想些什么,隔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负手在后,慢慢走远。 因公事羁绊无法脱身,事情暂未说开,两人唯有继续公事公办地相处。 如此相安无事了十来日,除夕之前,随着账目被查清,曲进宝的案情也有了进展,方庭柯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她放叫苦不迭的众人回去过年,却留下李怀疏在自己房中。 “这封奏报你便直接呈给陛下罢。”方庭柯道。 李怀疏看一眼她手边奏本,稍一思忖,很快明白她用意所在,淡笑道:“大人还是依循规矩报给官驿为妥。” “你在我手下履职这几年尽心尽力,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不为体恤也为酬谢,从前赏赐钱财你不要,替你说媒你也不要,我原以为你真如圣人那般无欲无求,一心为民,依那夜情形来看却也不是……” 方庭柯手肘压在奏本上,疲惫地揉了揉鼻心,闭着眼道:“这倒没什么,寒门清流仕途艰辛,能走近路谁想绕远呢,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如今我将机会摆到你眼前了,你依旧谢却,我属实不懂了。” 区区一个县令贪污受贿,涉及数额也不会大到哪去,拿办此案其实不算什么丰功伟绩。但方庭柯是明白人,晓得当下李怀疏如果想去长安不过是缺个由头,至于是升迁或是平调并不重要,她只要迁任京官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 “机会?什么机会?如大人所言,下官入您门庭已逾三载,如果旁人对我有误解,我无怨言,也不在乎。但大人在我心中不一样,昔时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是您收留我在家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真心处处可见,我视大人为亲长,也一直以为您是信我之人。” 李怀疏起初还以下属身份回她,越讲至后头越是真情流露,呼吸一顿,倾身拜倒,沉声道:“大人认定我心性不正欲行歧途,我确实无法斩断这段关系,是以这份罪名认了并不算冤枉,但大人还想予我东风之力以攀青云,这不是在帮我,是在诛我的心。” 几乎是她跪下瞬间,方庭柯便夸张地从坐席上跳了起来,绕开几步,奇道:“你这是作甚?这可使不得。” 李怀疏以为方庭柯又在暗讽她自甘堕落去抄近道,心中苦涩难当,岂料头顶忽而响起一声叹息与质问:“我受不起你这一拜,你老实说,我应如何称呼你,是李长史或是中书令?” 屋内再无半点声响,李怀疏浑身僵硬,无言辩驳,她不想欺骗方庭柯,却又不知能坦白几分。 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个碎片在李怀疏沉默的这一刻被补全,有如雨过云开,从前或有迷惑之处豁然开朗,方庭柯以掌贴额,在她周身边踱步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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