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方庭柯就不得不提起曲进宝,她叹了口气:“曲进宝有罪待审,被收押了,武源县衙尽是他的班底亲信,也都逃不过,在事情尘埃落定,朝廷派遣新官上任之前,一县事务都落在了方刺史头上,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些庶务总得支使人去做。” “你倒是对你直属上司忠心耿耿。”沈令仪深深看她一眼。 李怀疏太熟悉沈令仪这副口吻,她生在皇室,幼时圣眷亦浓,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所以冷傲霸道,看重的东西从不许旁人沾染,才干得出在自己身上盖满她私印的荒唐事。 她们从前明明深爱彼此,却被愧疚与恨意阻隔,仿佛身在山中不识山,一个苦心孤诣谋划付出,以为两人之间只有债没有情,另一个忍辱负重剑指长安,以为强占对方便是拥有,误会频频,久成困局。 说她变了她也确实变了,如果是以前,她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发问时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心已波涛汹涌,如果得不到满意答复,指不定会顺手拎起官服革带之类的东西将人绑了,按在床上发狠操弄一番才肯罢休。 彼时在无尽墟说从头再来,李怀疏也没想过当真有这一日,她从自甘卑微的境地站起身,沈令仪也从高高在上的云间落下,她们终于并肩偕行,共沐风雪。 但如今与乌伤战乱未平,二殿下领监军之命据守洛州也是一大祸患,横看竖看都不是可以坐享清福的时候,眼前得之不易的这一切美则美矣,却仿佛镜花水月,风吹即散。 她是喜欢沈令仪,喜欢得可以将性命舍去,但喜欢之余,她也有自己的抱负要施展,所以不愿做一只被困在深宫的金丝雀。 反过来,她步入仕途,说得好听些是庙堂之器,其实不过是君王手中的一枚棋子,君王放眼四海,胸容九州,要安定天下必然有舍有得,如有一日被沈令仪抛弃置换,仅是为人臣子,自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是从私人感情出发,她也无怨无悔么? “对她忠心,不也是在为你效力。”李怀疏盯着头顶某处虚空,忍不住胡思乱想,发怔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曲进宝犯的什么罪?” 她其实想问沈令仪白龙鱼服来了武源,那朝政怎么办。但她不想这么问,她觉得沈令仪听得懂,她们从来就有这样的默契,况且仅仅知晓这小小的一环便能推知整个布局是如何运转的。 “天下大小官员多如星子,我也不是个个记得住,曲进宝……是武源县令么?听你说来大约是县内巨蠹,事情未有定论,方庭柯的奏报也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朝政有范唯先牵头处置,三省长官协助,范唯先不敢拿主意的会以机关猎隼日行千里禀报于我。” 简而言之,只要曲进宝犯下的不是大案,一时半会儿落不到她手中,但她既然现下在武源,闲来无事时会否过问几句也就不一定了。 沈令仪捏了捏李怀疏的耳垂,逗她道:“李长史,我可都交代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她不晓得曲进宝,却清楚李怀疏任什么职位,独一份的关切无声无息地藏在字句中,细品过后更显得缠绵悱恻,她倚着床栏垂眸看人,五官深邃,眼中深情亦收放自如,李怀疏有些消受不住,脑袋往下一埋,便将自己掩进了被中,隔了片刻才探出头来小口喘气,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要跨过她走下床榻。 “去哪儿?” “县衙。” 沈令仪暗暗发笑,伸手拽她入怀,扶住她削薄的双肩,解释道:“真不用去,早晨你还在睡时来了个人捎的方庭柯口信,说你这几日辛苦了,予你一日假期好好休整。” 方庭柯不大注重规矩,只要在限期内将事情办好即可,口头给假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这确实是她的作风,李怀疏并不怀疑,只是想到从醒来至今都被沈令仪耍得团团转,便忍不住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刚才怎么不说?”李怀疏半伏在她身上,气得胃疼。 沈令仪憋着笑,双眼一眨,无辜道:“你也没问啊。” 她披在外面的衣服不小心滑落下去,雪白绢衣领口有些凌乱,仰头时露出颈间终生难褪的疤痕,李怀疏见此,不由眼眶一热。 口中说放下放下,以一纸卦言逐她去北庭也差点害她死在北庭——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一页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稍有不慎她将永失所爱,她忽然情难自已地搂住了沈令仪,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呼吸粗重地在对方耳廓滚了几匝,浑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不要再对我感到亏欠,感情一事没有亏欠一说,不过是你情我愿。”沈令仪回手抱她,与她紧紧相贴,耳鬓厮磨般的亲昵,“如果非清算不可,你害我留了道疤,我也在你身上留了道疤,那便算是扯平了。” 李怀疏笑了笑:“没听过有这么算的……” “那现在听过了。”沈令仪后退些许,与她隔开距离,又扶着她面庞意犹未尽地细看了看,“方庭柯都放你假了,咱们与其窝在屋中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去?” 李怀疏不可置信般睁大眼睛,又垂眸,不自在地揪了揪衣角,双耳渐红,轻咳一声:“白日宣淫,不大好罢?” “你在想什么?”沈令仪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边抹泪边道,“离年关仅有十来日了,方庭柯说不准会留在武源过年,你也无处可去,竟不想着为家中置办些年货么?孟春与宗年昨夜已清点过了,米也缺,炭也缺,蜡烛也不够,灯笼、桃符、屠苏酒……没有一样是备齐的,这叫我怎么忍心留下来打秋风?” 笑够了,伸指点她额间,认真道:“当然了,你如果有这个想法,我便吩咐孟春与宗年今日不要过来了,免得搅扰你我好事。” 又提打秋风,又没个正形,李怀疏没好气地白这“穷亲戚”一眼,翻身下榻,拎起外衣披上,趿着鞋子走到案边盘腿坐下,打定主意不理她。 过年意味着阖家团圆,一般说来人越多越有氛围,但似赵郡李氏这样的大家族反而不如三口之家欢闹,从除夕至元夕,往往大宴小宴不断,礼节繁琐,将人弄得十分疲惫。即便是家中小聚,她父兄早去,与康瑶琴又嫌隙颇深,母女俩无话可谈,七娘在时还好,七娘如果不在,吃饭时唯有筷箸碰击碗碟之声,尴尬无趣。 所以投胎的这三年间,她也没将过年当回事,临近年关,方庭柯会在刺史府中设宴慰劳下属,她饮下一杯屠苏酒,驱除百病的辛辣液体入喉,便当是跨过了旧年。 沈令仪这个提议对她来说有些新奇,也很值得一试,可是从前置办年货都是家令操持,她只负责过目首肯,也不认为同样锦衣玉食的沈令仪会有什么经验,思忖片刻,铺开纸张,提笔蘸墨,边回想过年习俗边列出清单。 天气严寒,李怀疏提前在砚台中滴过浊酒以防墨汁冻凝,当下便毫无阻碍地落笔书写,因太专注,也未留意沈令仪几时走到自己身后——她半蹲下身,张开虎口,以拇指食指作量尺,对眼前这具陌生的躯体比划了几下,尔后眼含笑意地支着下颌看李怀疏在纸上列出了什么东西,有无遗漏。 李怀疏写着写着,忽而想起有份公文还未处理,又在案上翻找起来,沈令仪扶额叹息,按住她忙忙碌碌的掌心,清清嗓子道:“咳,长史李淳,听朕口谕……” 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不像是真有口谕要宣,李怀疏半信半疑,搁下手中笔,改坐为跪,敷衍道:“臣在。” 鼻尖被人轻轻一刮,沈令仪起身的同时取走她肘下清单,往袖中一揣,又伸手扶她,垂眼笑了笑:“单子列得不错,赏你陪我逛逛集市。” 作者有话说: 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啊,等我赶了这期榜单,没榜单的时候再来 感谢在2023-09-18 23:01:22~2023-09-19 22:2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nji女友、大大冲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ren 50瓶;睡不到懒觉了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镜花 两人洗漱更衣, 持着扫帚在积雪颇深的院中清出一条小道来,便阖门外出了。 武源县芝麻大点,在城内驾车驭马都束手束脚, 还惹人注目,她们预备走着去。 先就近在巷口的小摊吃些东西填肚子, 猪骨熬制的汤底,浮着七八颗皮薄如纸的馄饨, 冒着热气端上桌, 再顺自个儿心意撒一把雪里蕻, 呛脆爽口最是解腻,一碗下肚,浑身暖融融,连呵出的白雾都似带着热气。 一路边走边逛, 两人原是闲庭信步, 分外惬意, 尤其沈令仪许久未出宫, 见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会驻足赏玩一番,但目睹集市萧条, 客流稀少,她也渐渐没了心思。最终照着所列清单买全货品,雇了力夫与驴车驮运回去, 同车而归。 回去时已近傍晚, 天色晦暗,又悄无声息落下雪来,力夫戴着斗笠, 披着件有修补痕迹的蓑衣, 赶着驴车在雪中顶风前行, 身侧的两位客人沉默无言,他奇怪地瞄了她们几眼,忽而与个头稍高些的女子对上目光,讪笑了笑,便寒芒在背似的偏过头去。 似他这样的力夫经常接触县城内的居民,轻易便瞧出这两位娘子俱都面生,不是本地人士,武源县虽然并不偏僻闭塞,但年关将近也罕有外人驻留,好奇心驱使之下不免多看了看,倒也没什么坏心眼。 沈令仪亦不过是察觉出力夫频频窥视,下意识投去目光罢了,并无威慑意味,她提着灯笼照路,另一手牵着李怀疏,将其护在里侧,有意放慢自己的步伐,安安静静地走在小道上。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李怀疏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眼前这副景象在梦里经历过,如今是岁月流转,梦想成真,她侧脸看向沈令仪,视线沿着她的眉骨至双唇描绘出大致轮廓,忽而心念一动,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指尖。 雪越下越大,飘在头顶,也渐渐覆了青砖瓦片,回家的巷弄明明近在眼前,却被茫茫大雪遮掩得仿佛没了入口,就好像时局混乱,祸福难料的当下,焉知她们不会被命运的洪流冲散,再也无法相聚呢? 驴车停在屋前,沈令仪多付了力夫些银钱,请他帮忙将几筐炭搬运至柴房,其余份量较轻的东西也卸在院中,她们慢慢收拾归整。 力夫走后,两人又做了分工,一个负责将今日所购货品收纳归置,一个负责晚上伙食。 这时才想起来——她们一门心思买年货,却将买菜做饭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李怀疏并不敢高看自己厨艺,她抬头看了看沈令仪,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沈令仪也是摆出无能为力的表情,失笑道:“我这辈子仅在北庭军中做过饭,几块石头垒起的野灶,生火熬的肉糜粥,有时稀有时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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