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恰逢十五,是商歌善男信女雷打不动上天山的日子。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晨露时分,这些勤勤恳恳的男女便备妥了大包小包的干粮开始登山。虽到半山腰也不过数百丈高,但对于尚无武功底子的寻常人而言,委实不是件易事,爬上个两三天也是常有的事儿。许是见微宫宫主有意将道观建在了半山腰,好叫这些凡夫俗子知难而退,谁成想这每月一回类似苦行僧的爬山,倒成了人们信念中的一种修行。 “这是仙人在为咱们指点迷津呢!” 李长安看了眼,一旁正在给孩子鼓劲儿的父亲,那七八岁模样的孩子一脸苦兮兮坐在地上小声抱怨,父亲却不由分说的将孩子一把拉起,推搡着孩子继续前行,嘴里还嘀咕着:“村头那瞎子老道还说你这娃娃有道缘,别不是糊弄老子的吧?” 孩子不吭声,埋头走路,颤颤巍巍的双腿显得格外吃力,不近人情的父亲仍在后头不停催促。徒然,一袭青衫挡在了父子跟前,孩子抬起头茫然的看着这个比村里抹了胭脂的二丫头还要好看的姐姐。 “你是何人?作甚拦路?” 那人全然不理会孩子的父亲,低头看着七八岁的孩子。这孩子生的浓眉大眼,面目清秀,相比同龄人身子骨却显得有些孱弱。那人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温和笑道:“并非所有穿着道袍的人便是真道士,那瞎子老道说你有道缘?依我看你修道的资质平平,倒不如回家好好耕地读书,兴许还能有番作为。” 李长安大袖一挥,那孩子便双脚离地,宛如一片树叶轻飘飘越过所有香客的头顶,往山下而去。孩子的父亲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已瞧不见孩子的身影。见李长安笑眯眯的看着他,当下也不敢再多言,赶忙返 身下了山。 李长安这一手,仙人风范十足。免不得遭到四周投来炙热的目光,可惜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一袭青衫仙人便不见了踪影。 李长安一口气便上了半山腰,此时道观门未开,门前有一道白色身影。 白衣洛阳。 李长安眉眼带笑,问道:“你特意来此侯我?” 洛阳面无表情道:“师父怕你扰了见微宫安宁,嘱我来给你带路。” 二人交情不深,无甚可谈,便只得埋头上山。可李长安总觉着前面的白衣身影莫名亲近,总想与她多套套近乎,哪怕多言谈几句也是好的。于是脚下快了几分,与那白衣并肩而行。 洛阳瞥了她一眼,仍是板着脸不吭声,正欲拉开些距离,就听李长安开口道:“那日你来不周崖前可曾见过我?” 洛阳言辞平淡道:“自然不曾,屠魔崖恶名昭著,莫说人连鸟兽都不愿靠近。”她忽然记起什么,转头又问道:“师父为何每隔五年便去看你一次?莫非你与小天庭山有何干连?” 李长安笑容狡黠,道:“你想知道?不如趁今夜我去你闺房与你细细道来?” 洛阳手中青霜发出一声颤鸣,威胁道:“你若敢踏进一步,我就一剑杀了你。” 李长安格外反常的知难而退,竟与她自觉的拉开了一个身距,洛阳正疑惑不解之际,又听她小声嘀咕道:“白瞎了这张脸,竟是个油盐不进的凶婆娘。” 颛孙洛阳骤然停下脚步,横剑在前,脸色阴沉道:“你与余祭谷一战境界大跌当真以为我察觉不出来?以前没人能杀的了你,可眼下若是拼尽全力我未必不能杀你。” 眨眼间,李长安身形消失在原地,那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洛阳甚至不必回头也知晓,李长安就在身后。那只骨骼修长的手按在她的手上,耳畔传来温柔的轻声细语:“闲聊就好好闲聊,动什么真格啊,虽说我眼下不过是个空壳子,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拾掇你这小小宗师还是勉勉强强,不信你大可试试?” 李长安未得寸进尺,转身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笑道:“这小天庭山我以前有幸来过几次,你师父若不曾大肆修缮,路我还是认得,有个地方我想去看看,你若不想随同便先行回去,你也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在山内弟子面前露了行踪。” 山上只有一条路,可小天庭山有三十六峰,主峰见微宫是弟子日常授课修行之地,平日里宫主澹台清平也不常来主峰,而是住在日升东旭的烟霞峰。但李长安却往西而去,洛阳立在原地思量了片刻,尾随跟上。她也不指望能在李长安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干脆就大大方方隔着二三十丈远,正大光明的跟着。 李长安回头瞥了一眼唇角含笑,也不在意,脚下生风径直往西面一座不远的山峰而去。步伐速度之快,令身后不断气运流转才勉强跟上的洛阳不禁怀疑,这人当真境界大跌? 当看见李长安落在那座名为云霄的山峰中时,洛阳不禁愣住。世人修行讲究个灵泽宝地,好比天师府号称第一的洞天福地,以及武当山的八十一峰大小洞天。小天庭山则被世人誉为藏天地之灵气,而灵气最盛之地当属东面,其次 是南北,西面背阳则阴气盛于灵气故而不曾有宫内弟子长老占峰结茅而居。但独独有一峰,在小天庭山人尽皆知,便是这云霄峰。不因其他,只因这是上一任宫主陶传林羽化之地。现任宫主澹台清平虽未定下规矩,但门内弟子无人踏足,就连身为宫主亲传弟子的颛孙洛阳也只远远瞻望过。 今日这般近在咫尺,还是头一回。 虽背阳的时候居多,但云霄峰的草木却格外枝繁叶茂,微风中林影摇曳倒令人有些不寒而栗。而那座小木屋便健在了山的背面,木屋前有几株直/插云雾的参天古树,因常年不见光又无人打理,木屋上覆满草台绿植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貌。木屋旁有一石碑,上头篆刻着“仙师陶传林之墓”七个大字,再无旁的。 李长安蹲在石碑前,眸子里满是忆昔年的伤感,轻声道:“陶传林啊陶传林,你为他人做嫁衣,可如今世上还有几人记得你?是白眼狼的姜家,还是你一手养大的清平丫头?”她沉默了片刻,摇头叹气,“都不是,是我啊,是我李长安。” 洛阳缓步走到李长安身后,看着那爬满青苔的孤坟石碑,忍不住问道:“你与师祖是旧识?” 李长安哈哈一笑,道:“旧识?岂止是旧识。” 洛阳耐心等待着下文,可李长安似又陷入了思绪,洛阳却也出奇的不愿在此刻出声催问,打扰这片刻的宁静。良久,李长安缓缓起身,转头看着她,笑问道:“你可知你这闷声放不出个响屁的师祖在羽化前已是陆地仙人?” 洛阳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 李长安转身走到她跟前,探手握住了她手中青霜的剑柄,缓缓道:“天道有气数,人道有命数,陆地仙人之所以称之为仙人不仅仅因力压所有凡夫俗子,而是因其可窥天道一角。” 青霜出鞘时,洛阳并未阻拦。 李长安返身走到石碑前,缓慢抬起手,轻柔一挥仿佛女子柔荑拂过湖面,那凛然剑气却叫颛孙洛阳不由的浑身绷紧。石碑仍完好无损,却不见丝毫青绿。李长安抚摸着石碑,嗓音轻柔,道:“这傻子为见微宫默默无名了几十年,最后用他的命数换我的天道,可惜仍是被姜家人辜负了。这人就从来不会做买卖,长安城里那么多精打细算的谋士,你怎比的上?” 末了,李长安长叹一声,转回洛阳跟前,将青霜归鞘。她看着白衣女子藏有灵韵的双眸,笑问道:“以前天道之下气运枯竭,如今江湖百年茂林,又有余祭谷身先士卒不惜自己命数为天下人重开天门,你可会辜负?” 面无表情的白衣女子竭力掩饰,手指却仍不住微颤。 李长安淡然一笑,负手前行,朗声笑道:“也罢,陶传林今后这江湖便由我去替你瞧上一瞧。” 白衣女子仍立在原地,出神的看着那孤坟石碑,身后冷不丁传来李长安的唤声。 “此刻我忽然不想见你师父,今夜我便去你那借宿一宿可好?” 白衣女子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朝李长安走去。眼前这人如今看来似乎也讨喜了几分,但她仍是径直从李长安面前走了过去。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许了啊。” 白衣女子默然不语。
第7章 李长安不仅境界大跌,且伤势不轻,来小天庭山是借灵泽宝地休养生息来了。颛孙洛阳从师父澹台清平口中得知此事时,不禁想起那日去云霄峰时那人健步如飞的场景。顿时,黑了脸。自己不仅被李长安拙劣的演技给骗过去了,还软下心肠收留了她一夜,当时就该一剑杀了那女流氓! 东面紧邻宫主澹台清平所居烟霞峰的□□峰有一汪清泉,由地壳之水上涌而聚,据说千百年不干涸,泉水的源头深藏着一条龙角蛟,故而名为洗龙池。每当日出东升池面金光粼粼,折射出与寻常山林湖泉不同的靛绿色,宛如一条青龙盘踞在池面上。寻常弟子极难有机会近距离观此奇景,更妄论在池子里沐浴更衣,能在洗龙池边坐上一晚都算是祖坟冒青烟十八辈子积来的福气。但此时此刻,就有一个人,一脸惬意的泡在池子里,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颛孙洛阳杀气腾腾寻来时,那人不但未有惊慌失措,还恬不知耻的邀她一同坦诚相见的沐浴。 “修道之人怎可如此心浮气躁?”光着身子的李长安一手撑着脑袋,头头是道:“这池子虽有龙灵之气不假,但也不像山外弟子传的那般可一日境界千里,只不过时常泡一泡着实对修行有裨益罢了。眼下你小宗师已临登龙门,说不准在这池子里一泡就一跃而上。我这好心帮你一把,怎反成了恶人之心?” 我信了你的邪门歪道!自小入山在澹台清平眼皮子底下手把手亲身传授修养身息的颛孙洛阳咬着牙,愣是没把脏话骂出口,但也濒临忍无可忍的境界。老天真是瞎眼,这种人是凭的什么本事入的地仙?凭这张令人恨不得生撕了的嘴吗?不过老天也有开眼的时候,不然眼下李长安就不会只能动动嘴皮子而已。 白衣女子不搭话,只死死的盯着她。李长安惋惜的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揶揄之色,而后气定神闲的缓缓站起身。水珠窜成了帘,从李长安修长的身躯上沿着及腰的青丝,沿着菱角的下巴,沿着修长的手指,还有那双清澈明媚的丹凤眼,滴滴滚落。颛孙洛阳看的目不转睛,似乎忘了她此行的目的。 只不过一瞬,洛阳的神色便恢复平静,甚至蛾眉微皱。 李长安胸口及肚脐上方有一层细布裹缠,平日里李长安喜穿长衫衣襟微敞,加上雌雄莫辨的脸庞总令人误以为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在不周崖下,洛阳曾寸豪之间看过一眼那细布。似绸缎,又似蚕丝,光滑无暇隐隐泛着微弱的红光。大野坪一战,无人观战到最后,故而也无人瞧见了细布下那幅诡异的图形。天人剑胎可不是嘘吹出来的,洛阳自幼便比寻常人敏锐,直觉告诉她,那层细布之下掩盖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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