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声早早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江浮开门出去,本以为走廊里会漆黑一片,却意外看到了主卧的房门半敞着。 阿绵窝在门口,它见江浮出来,不情不愿挪了位置,弓起脊背把房门推出更大的缝隙。 林声的卧室里没有开灯,明明下午累成那样,这个点她却还不睡,孑然站在落地窗前,任外头时而亮过的闪电勾勒身形。 江浮想起之前也是这样的雨夜,林声在闷雷里惊醒。她犹疑着走过去,等感受到刺骨凉意从红木地板攀附而起,才记起自己光着脚没有穿鞋。 “你这么晚不睡,在想些什么?” 她们既非亲人又非恋人,问这样的话有些僭越亲密的嫌疑。江浮却顾不得那么多,因为房间里充斥着酒味。她回身看向那掀开一角的被子,猜出林声很可能是梦里惊醒。 在这样的雨夜,如同上次。 杯中酒液晃荡,没等林声再递到唇边,就被江浮伸手截停,“别喝了林声,不要这样作贱自己的身体好么。” 黑暗里响起轻嘲。 林声背着光,“无人在意。” 江浮不肯松手,“我在意。” 短短三字,唤起林声不甚清明的意识。她抬眸看去,听见江浮又重复了一遍,话里透着股倔意。 “我在意,江浮在意。” 林声攥着酒杯的手慢慢松开,任江浮走到阳台,打开滑轨门将酒液倾倒进雨中。前后不过四秒,稠密的雨丝就扑了满怀。 林声不愿意说,江浮也不强求,她看着那降了半数的酒液,总觉得林声现在情绪格外低迷。 以现在的状态,江浮根本不放心她独处。她关好阳台门隔绝风雨,却是走回藤椅边,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 “如果可以,就在今夜,就在这里,我想听你的从前,了解你的过去。” “我想只是我想,愿不愿意明说在你,林声,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病根在林声心中滋长多年,江浮没有自信能在短时间内将其拔出。可她知道阴暗面捂在潮湿暗角太久,就会流脓腐烂,变成无法洗涤掉的暗疮。 等待的过程总是过分煎熬,林声不知是醉得彻底还是旁的什么,抱着江浮刚刚盖到腿间的薄毯,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浮以为她已经陷入睡梦。 “林声?” 背着光让江浮看不清林声的面庞,她伸手想把那滑落大半的毯子往上拉,只是刚刚靠近,一滴湿凉的水珠忽而滑落,猝不及防砸在了她的手背。 江浮后退几步,摁亮了台灯。 即使林声以极快速度偏过头,江浮还是看清了聚到下颌处的水珠。她低头看向手背那半干的水痕,才恍恍惚惚回过神。 林声哭了。 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台灯只是亮了几秒,很快又被江浮摁灭,卧室内再度陷入黑暗。她以为是自己刚刚的话让林声伤心,整个人僵立在桌子旁,摩挲着手背不敢再靠近。 “对不起,我不该多问,你不想说没有关系,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会提及,你别……” 江浮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见到林声的另一面。那滴泪水的杀伤力太大,几乎要烧穿手掌。 她惶惑地想要解释,可那些粉饰的话,最后全揉成轻声细语的安慰,“我错了,你不要再哭了,我……”很担心。 江浮知道林声现在需要独处消化,说完便下到一楼,在厨房掐着点呆了半小时,才调了杯解酒的蜂蜜水端上楼。 林声依旧坐在原处,只不过成了抱膝姿势,那张薄毯已经完全滑到地上。 江浮把那杯温热的蜂糖水放到林声手旁,就想转身离开,可还没跨出房门,一直沉默的人便开了口。 “这几夜,我总是频繁做梦。” 直到这时,江浮才知道林声刚才落泪,并不是因为她的话。林声愿意敞开心扉,她本该感到欣喜,可现在她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像被重石所压,更加沉重。 “我零零碎碎梦到了很多,梦到了我父亲的遗体,在水底泡得肿胀后顺着江流冲到了入海口,打捞队找到他时,已经被鱼类啃得面目全非。” “父亲投江后,我的母亲也开始神智昏聩,精神失常后变得疯癫,第二年春天的某个雨夜,她趁保姆不注意,淋着雨走到了海边,尸体至今没有找回。” “舅舅怨恨父亲害死了母亲,把气撒到我和阿虞身上,强硬地把我从自然录音的道路拉回,掌控着我的人生,将位我推进演艺圈,不容许有一根侧枝。” “我刚入行的时候,遇到过很多贵人,他们顾念我父亲的恩情,让我路上走得顺遂,只是那时候我并不想当演员,被舅舅逼着走进这个风口,彷徨很久,直到现在都厌恶关于皇港的所有。” “所有人都认为舅舅接管了皇港影视,我该怨恨他夺走属于我的一切,可在我失去的所有东西里,这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这些话变成无数长针,密密麻麻穿透了江浮的心,让她疼得难受。她终于明白为何林声会那么惧水,却不敢过问林声父亲投江的隐秘。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连根带土,牵扯出许多旧伤疤。 外头雨势未歇,闪电却已经销声匿迹,卧室内彻底陷入昏暗。 林声向来不将脆弱面示人,能借黑暗的伪饰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极为不易。 江浮没有开灯,给林声留有足够的隐藏空间和保护色。她虽身处黑暗,却精准找到了林声的位置。 “先把蜂糖水喝了好么,否则明天醒来就是宿醉,脑袋会胀得难受。” 江浮说着便把那杯即将凉透的蜂糖水递来,等林声顺从地喝下去,她忽然伸出缠着绷带的手,小心翼翼触碰林声的面庞。 指腹不停摩挲眼角,替她擦去泪痕。 林声有一瞬间往后躲,没两分钟又坐正回来。她感受着江浮身上的龙桑草淡香,感受着指腹在眼角轻拭,竟在悲恸之余得了片刻宁静。 她好像还没清醒,从前惯于以冷漠示人,现在却在长久沉默过后,主动环住了江浮的腰。 她埋头靠在江浮平坦的小腹上,感受着隔着衣料传达而来的温度,还有随着和缓呼吸的胸腔起伏,说出了今夜江浮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的父母都死在了水里,我也会吗……” 江浮不敢回答,害怕任何字眼都会变成隐秘的提示。她从未见过林声这副脆弱模样,心脏被磨得发疼,化成一滩水。 她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落到林声颤动不息的脊背上,缓慢而有节奏地安抚。 十四年前,林声二十岁出头,同时面对三场风暴。她在最好的年华失去至亲,是余生都无法弥补的伤痛。思念意味着和不在场的人一起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她独自走过了十四年。 这些借醉意宣泄的话,只是过往的冰山一角。仅是冰山一角,就足以触动江浮心弦。她任林声抱着,从未觉得两颗心靠得如此之近。 “我没入行之前,和朋友做过一个录音账号,后来林林总总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被迫停更,再也没有捡起。” “我想看看,可以吗?”江浮轻问。 如果不是顾忌林声的胃病,江浮倒宁愿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醉酒状态。只有这样,她才会收起慑人棱角和浑身绒刺,露出坚壳包裹的柔软心脏,让旁人近身。 林声忽然往后退开,江浮怀里一凉,紧接着就见黑暗中亮起屏幕荧光。她保持着站立的动作良久不动,看林声切换成另一个微博账号,将藏得极深的过往挖出。 这是江浮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为【尘音】的账号,里面存放着很多关于动植物拟声的典录,无一例外都是高赞高讨论,随便点开一段都是精心去杂后的盛享。 七十二万粉丝,足见当时的热度。 当年的录音条件不好,林声在外奔波数周,才能换来一条五六分钟的典录。如果不是父母溘逝,舅舅忽然插手人生,她大概会在这条路上走到尽头。 “关于【尘音】,你还有执念没有消解,对吗?” 林声不肯回答,江浮却从她的情绪中读懂了答案。 在这个彷徨雨夜,江浮听林声说了很多,已经暗暗决心做些什么。 直到凌晨五点多,林声的话音才渐渐低下去,她靠在江浮小腹间,再也没有动静。 江浮怕在沙发睡觉受凉,弯腰打算将人抱回床上。只是她站了太久,甫一移动,僵直的小腿差点屈着跪地,在原地缓了几分钟才勉强站稳。 等林声再次转醒,已经是上午十点。 得益于江浮那杯蜂糖水,她并没有宿醉的难受,只是记忆断片,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 打开手机就弹出满屏推送,林声无心细看,打算退出界面时,却看到了挤在推送里的某条消息。 录音账号【尘音】停更十四年,沉寂十四年,却在今早凌晨五点半,悄无声息迎来了一位新粉丝。
第84章 (二更) 林声没有看出任何异常,唯一值得警惕的是,那个人的关注列表里,只有【尘音】和她的微博个人号。 二者毫无关联,不可能顺着摸过去。 江浮成了首要怀疑对象。 林声拉开滑轨门走到阳台边,很担心自己在醉酒后说漏了什么。 暴雨已经停歇,角落两株扇尾葵的棱叶却还在滴水,只是轻微触碰就迅速濡湿她的衣摆。 这栋别墅修建多年,有些地方已经沉降,雨水汇聚到庭院坑洼处排不出去,将花圃泡了个透,不出几天就会被沤烂根部。那些花盆已经被搬到高处,经过昨夜暴雨,凋零后只剩光秃的花心,各色花瓣漂浮在水面。 江浮来海湾这么久,头一次遭遇这种突发事件,之前没有特地关注过排水口。她望着被浸泡的偌大庭院,只能挽起裤腿淌在浑水中慢慢摸索。 “排水口在花圃西北角五米远的地方,很可能是被淤泥堵住,所以积水不退。” 江浮回头,看到了站在二楼阳台的林声。 她抬腿往花圃西北角走,那些漂浮的花瓣聚拢在周围又随水波荡开。 “我在厨房留了早餐,现在这个点,叫午餐更贴切。” 林声没动,她远远看着那背在身后的右手,想起昨夜江浮以指腹擦过她唇角时,缠绕绷带激起的粗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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