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没吃的,也不至于这么委屈。问题是明明有肉有汤,却不是人能吃的。只有阴间的汤,整不出阳间的饭。看着美,闻着香,吃了会吐,这就太让人委屈了。所以当何易晞在逃离叶家老酒馆后,走在回石台的路上,看着白雾稀薄,月亮又圆又大像自己早上吃的蒸饼,一泡眼泪再忍不住,哭出声来。 古人说,换个方向看人生会有所收获。何易晞入冥界看人间,方向换得彻底,收获也就特别大。到鬼街才半天,她就发现了自己一个本可能一辈子也发现不了的重大秘密。 她扛不住饿。 谢鹭半夜冻醒,发现何易晞不在铺上,猜是她刚死有心事睡不着去街上瞎逛。想着何易晞可能误进隧道,她也睡不下去了,一路跑到街上来找。果然在王大力家门口撞到了月下抽泣的何易晞。 “小海,怎么了?”谢鹭虽问,心中已知八九分:都被吓哭了,还能怎么了,肯定是见到鬼了。 何易晞站在街中哭得正认真呢,没想到谢鹭会来找她,慌忙转身抬袖拭泪,再回首时还能故作坚强。 “沙子进眼睛里了……” 何易晞嘴硬,却不知自己留下了撒谎的痕迹。之前倒地起身地折腾,她的袍袖已经蹭得脏黑。这下用袖子擦泪抹脸,画得脸颊上一边一个大翅膀。 谢鹭看她活脱脱一小脏猫,情不自禁嘿嘿笑了两声。何易晞听她笑出声,冲天的委屈简直劈开天上那块圆蒸饼。她到鬼街来做鬼,饿着肚子,喝到了鬼都喝不下的汤,还不能发脾气砸店子,好不容易自己一个鬼站这哭一哭调节心情,不仅没鬼欣赏她的坚强,手脚还冻得冰凉,最后被罪魁祸首始山女流氓嘲笑。她刹那间想调头就走,骑马就走,嫌马太慢扛着马就走。 去他么的演戏,去他么的体验生活,去他么的始山女流氓,去他么的叶家老酒馆。 好在谢鹭见她脸色不对,马上缓和了语气:“是不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何易晞肚饿则气弱。谢鹭缓和语气面露关切,她双腿又迈不动了,并没转头走,只是怨念地喵喵叫:“我可能不是人,但她是真的鬼……” “谁?” “那家酒馆的老板娘,她做了肉汤,然后……” “好了别说了!”谢鹭断然推掌阻止何易晞说下去,干呕一声:“呕……我告诉你了最好在我那避一两天,你为什么要去她店里?” “我还不是因为饿的!”谢鹭这下多嘴问到了委屈的决堤口,让何易晞得理不饶人:“你不管我饭吗?!” 嗯? 这叩问心灵的问题让谢鹭一时深刻自问:为什么是我管她饭? 她转念一想,人家这条命都是自己间接害的,管顿饭又算得了什么。她见何易晞圆润还有稚气的脸庞现在又脏又黑,两肩被深夜寒风冻得微微哆嗦,不由得走上前一步,贴近何易晞站定。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绕在何易晞脖子上,然后两手按肩柔声安慰:“是我不好,忘了吃饭这事。不哭了,跟我回去吃饭。” “谁哭了……”何易晞抽搭了最后一下,把委屈吸进鼻腔。脖子上一圈圈被谢鹭的体温围住,暖和得她只能点头。 “叶家老酒馆里的女鬼是叶掌柜,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温汤街的街长。你看她是什么模样?” 谢鹭问得突然。然而何易晞时刻堤防细节上的刺探,怯怯道:“她是个黑脸鬼。长什么样我看不清……” 谢鹭点头,笑道:“别怕,咱们也是鬼了。” 哔哔啵啵…… 火坑温暖的火苗,烤化何易晞冷僵的手脚。黑黄香甜的玉米粒填饱何易晞空了一晚的肚腹。一阵风过,撕掉稀薄的白雾,吹散何易晞满天的委屈。月光照亮石台,皎洁铺地。天上星河一道,划出明日的晴朗。 “苞谷烤过这么好吃!我只吃过煮苞谷……嗷呜……”何易晞拿起第三只玉米,大口啃着,眼睛眯出幸福的光芒。 “在始山,这个叫作玉米。或煮或烤,还能磨碎了做玉米面,没有你们的这么甜。收玉米的时候,农民常不带饭,中午就生火烤玉米吃。”谢鹭把昨天捉好作储备粮的小鱼拿来,串火上慢慢烤出油,滋滋作响。 何易晞三下两下把嘴里玉米粒咽了,好奇问道:“你当侍卫前种过地?” “十几岁的时候,出京城流浪过一年。在农家住过一段时间。”谢鹭除却军营后勤历练,确实曾游历山川一年,所以住在野外生火捉鱼之类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何易晞大张嘴巴正要咬向玉米,听到这句话却转了嘴巴的方向,张向谢鹭,眼睛在星光下闪闪晶晶,声音都透出崇拜:“你做过游侠啊?!” 小鱼正好到了火候,谢鹭挥手递给何易晞,没有回答。何易晞把啃了一半的玉米放在腿上,接过烤鱼,暂时专注于吃饭:“这个怎么吃?” “直接吃,鱼骨头很软,嚼一嚼就行。” “唔……好香啊!” “这是烤蒜。” “这个怎么吃呢?” “扒开来吃,软的。” “嗯……也好香啊!”何易晞吃得开心,丢下串鱼的空木枝,抱起了正好爬来火坑边的龟龟:“这个怎么吃呢?” “从中间侧切,用龟盖当烤……这个不能吃!”谢鹭抢过龟龟,抱紧它远离饿鬼。 吃饱吃好,何易晞困得跳不上石台,就在火坑旁席地而睡。谢鹭见她闭眼就睡熟,不忍叫醒,便去上面拿了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己身靠石壁,守了火坑一晚。 两鬼这觉深沉,迷糊醒来时周围白雾已过最浓时分,将散未散。忽然,谢鹭和何易晞皆猛睁双眼,相视一看便各自跳起。 有诡异脚步声,穿过迷雾而来。 雾还浓厚,看不清所来何物。谢鹭尽力听去,发觉脚步声不属于温汤街任何一鬼的。而且脚步纷杂,来者数个。谢鹭瞬间完全清醒。她干咽唾沫,趴地摸去火坑边抓木刀在手,紧张地盯向雾中声源。 终于,雾破鬼出。四个玄黑的幽冥身影出现在她们面前。它们看似人形,身材高大,四肢罩在宽大古怪的冥袍下,兜帽下漆黑一片看不见面容,在雾气裹绕中恐怖非常。 何易晞满脸恐惧,想躲去谢鹭身后。谁知一转头发现谢鹭比她动作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石台后探头探脑瑟瑟发抖。 谢鹭不能不怕。 她惊觉回魂夜自己又醉又闹,却没断片。这四个不速之客,一下子就让她想起了那晚意欲闯街后亲眼所见的鬼火冥烟。当时又蓝又红又黑的已经够惧心肺,但也没现在这样鬼雾环绕鬼影压前骇魂惊魄! “小海……过来!它们是鬼差!”
第二十七章 谢鹭的大喊灌入何易晞双耳,她想过去,腿却不听使唤。四个鬼差没有搭理谢鹭,齐刷刷地对准何易晞,缓慢逼近,威压恐怖感如山倾倒。何易晞怔怔瞅着它们,腿下一软,墩坐到沙地上。 “何易晞……” 它们在头罩下的黑暗里不知从哪开口,声音沙哑又冰冷,散发出浓浓死气。 “干嘛?!”何易晞双脚两手不自觉地用力往沙土里抵擦,徒劳地遮掩脸上的恐惧。 “跟我们走……”两个鬼差伸手。手臂到手指都被厚厚的鳞甲包裹。甲片像是骨片,指节处嶙峋可怖。 “我不走!”何易晞终于找到力气,尖叫着骨碌从地上翻起,向石台跌撞逃去。 “站住!”鬼差厉声大喝,喝断何易晞的逃路。何易晞只能站住,在向身后逼近的脚步声中,渴望又绝望地凝望谢鹭。 可是谢鹭不比她的害怕少啊!她左手五指死命抠住石壁,右手抓刀顶在胸前。刀尖颤抖,哒哒哒地在石壁上磕出恐惧的轻响。发自内心的惧怕,会像一条铁链,锁住手脚捆在砰砰乱跳的心头。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易晞被踢倒到在地,被抓住手臂,被按着脑袋压进沙土中,拼死挣扎中嘶吼出一声刀影劈向谢鹭心上的锁链。 “谢姐姐!” 铁链应声而断,弹开谢鹭紧绷的双眸。手和脚没了束缚,踏上牙关就配合着朝前扑去!谢鹭被手脚带动,冲出石台飞跑腾跃,凌空挥木刀,竟真的把鬼差逼得松手退开一步。谢鹭瞧准空隙,一把捞住何易晞的左臂把她摔到自己身后,然后向后跳定,半曲右腿用身体挡住她。 “你竟敢对我们出手……”鬼差指着谢鹭,然后探手掀褂,第一次露出腰部。那里插了把腰刀,刀柄白森森,顷刻就要被它拔出。 “鬼差大人!”谢鹭害怕得背上冷汗都顺着脊梁滑下,可已经出手只能兀自强撑,颤着音对鬼差喊道:“我们不是有意抵抗!只是你们要带走她,总要告诉我们缘由吧!” 四个鬼差彼此相望,倒没再向前逼去。 “她是替死之鬼。替死之鬼无本人姓名,无本人意愿。虽生犹死,活着就如亡魂。死了便充满怨气。天道有好生之德。我等奉阴司阎罗大王之命,专司带替死之鬼去浣心池听经洗心,消除怨恨。否则她入阴司之日,会被怨气吞噬,成为孤魂野鬼,永不得轮回。你阻拦,是在害她……” 居然是这样!自己差一点就…… 鬼差所说并不荒唐,始山传说中也有相似的说法。谢鹭顿时大为动摇,手中刀也慢慢垂下。何易晞则缩在她身后,极轻声地自我分辩:“我没有怨气啊……” “无心之人,替死之鬼,有怨又如何能自知?你决意不走?不走我等就回去复命,你再想进浣心池都永不可能……” “走走!”谢鹭心惊,忙不迭替何易晞答应,又转身扔下木刀抱起瘫软的何易晞,连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洗涤内心是好事,否则永远困在这冥界,不得解脱!”谢鹭又扭头问鬼差:“鬼差大人,她要去多久?” “洗心需数百次,一次数日,没有定数看她造化……” 谢鹭连忙扭回头对含泪忍哭的何易晞道:“几天就回来了,不要怕!”她揪起何易晞脖子上围巾一角,替她擦拭掉昨夜脸上拭泪的脏污。 “谢姐姐,你会在这等我吗?” 谢鹭微愣,旋即点头:“我会在街口等你。迎接你回来。所以不要怕,乖乖跟它们去。” “好……”何易晞终究没有哭,听谢鹭的话走出她身后,跟着鬼差们去了。他们穿过田野,穿过温汤街,穿过门缝后道道眼神,穿过隧道……直到身旁已不再有一丝雾气。阴森可怖的鬼差们才罩脱褂,露出强壮阳刚的大脸。 “参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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