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何易晞预先没有准备这道问题,只得临场发挥:“郡主早就被侯爷看护起来。我被秘密处死,她不知道。她就算知道也没用,侯爷决定的事,她改不了。” “那她以后,顶死人之名……” “反正她要么被送到她大哥封地,要么被送到她二姐封地去。隐姓埋名一辈子,安安乐乐的也挺好。” “你这样替她而死,恨吗……” 何易晞含泪强笑,幽幽望向谢鹭:“这就是命。她有她的命,我有我的命,人有贵贱不同,不敢恨……” 谢鹭捏紧拳头,狠狠咬唇几乎见血,终究仰头长叹一声,站起弯腰把何易晞抱起搂在双臂中。 “嗯?” 何易晞只觉自己忽然腾空,接着就陷入柔软温热的怀抱中,还未等反应过来,又一屁股坐到干硬的草垫上。 谢鹭把她抱去床铺,靠石壁放下,然后在她身前,双膝下跪俯身在地,大喊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对不起你!”
第二十五章 谢鹭跪地的猝不及防、磕头的气势,把何易晞瞬间震倒!她仰摔在石壁上又弹坐回来,磕磕巴巴劝这个主动背冤负债之鬼。 “你你你……倒也……大可不必……” “瓮城郡主就是中了我的计……说到底是我连累你被杀……对不起!”谢鹭双手伏地,额头压着粗粝的石地,喊声中带了哭腔。 扑面而来的愧疚,让何易晞一刹那间都后悔自己玩得过火。不过这点动摇也只是一晃而过,她入戏正欢,岂愿在此时下台。 “难道……你就是那个和始山公主换了身份骗过郡主的侍卫?!你叫谢……谢……” “是……”谢鹭缓缓起身,低头把视线躲在何易晞用力互绞的十指上,脸白眼红地满是害人性命的自责:“我就是谢鹭。” “哈……”何易晞颓然松力,瘫靠在石壁上,嘴角带笑,苦涩至极:“我和你居然被丢到一条鬼街。是不是孽缘啊……” 缘不缘谢鹭不知道,反正够孽的。这件事对她来说本来只是尽忠职守,死则死矣。现在突然发现间接害了无辜人性命,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有冤说冤有仇报仇是始山人自认必须有的担当。所以谢鹭下定决心,强迫自己抬头,眼中波光粼粼:“你恨我可以骂我可以来打我,我就在这绝不躲。那边有竹竿。” 何易晞没有顺着谢鹭所指转移视线。她只顾盯着眼前这个硬说对不起自己的人,有稍许走神。 她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人。 生而为贵族、定远侯家的郡主,她见过许多人。一步之上的王族、平起平坐的贵族、开府建牙的官员、享有盛誉的鸿儒……这些人做的事、说的话,她曾看到听到,却没把它们当做该效仿的养料灌溉自己的心田。从小严格的贵族教育却教出这样一个瓮城郡主,养的是鸡鸣狗盗的门客,看的是下里巴人的戏剧,处的是亲如姐妹的下属,欣赏的是眼前这种自己讨打的女流氓…… 她说她喜欢硬骨的人,不是随口说说。她是真的喜欢。 这人骨头硬得临死前都不肯向瓮城郡主下跪,如今却愿跪在命如蝼蚁的郡主替身亡魂面前,任打任骂,只为让人家解恨。 这个人,真的是死生如一,有情有义。不光是对姜珩羽。 想到这里,何易晞心里高兴而不自知。她从第一眼相逢就觉得谢鹭好看。假扮公主好看,嗷嗷硬骨也好看,宁死不从更好看,含泪带哭最好看……大概是谢鹭烫眼的掌心擦在了何易晞的心上,把她的心擦软了点。她不忍再逗下去,决心问谢鹭一个问题。一个让她忐忑而又期待的问题。 “你恨瓮城郡主吗?” 谢鹭摇头,实话实说:“不恨。” “她杀了你,你不恨?” “两国交战,互相杀伐是不可避免的。她杀我也是为公。我们最多只有国仇,没有私恨。” 何易晞口口声声说恨始山女流氓,但在这个问题上她霸道的很。自己能恨人家,却不希望人家恨她。此时听到谢鹭没有迟疑的回答,何易晞心中忐忑顿消,轻松到笑出声:“你都不恨她,我又怎么会恨你?” “那……你真的不需要打我吗?” 何易晞倾身扶住谢鹭,拉她坐到自己身旁,侧首盘腿道:“现在不想。以后想了再打。”生前已经打过,死后若再打,也是过分。 谢鹭皱眉,郑重其事道:“那可不行。我不喜欢欠债。要打现在打,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这不对啊。我现在不想打你,要打也是勉强。既然勉强,我内心并不能愉悦,手还累。让我手累的债你是不是又得欠下?反正怎么都会欠债,不如让我下次想打了再打。我还能打得开心。” “……”看着何易晞故作耍赖又憋笑的表情,谢鹭脱口笑出声,解眉抬袖擦泪。“那就欠着吧。” 这一笑,她把这位替身少女和何易晞彻底分割开来。少女调皮眼神,青葱年纪,美丽容貌,一齐激起她内心熟悉的记忆,牵连的不再是长相一摸一样的何易晞,而是生死永隔的姜珩羽,所以现在看着不再变扭,反而还觉出几分可爱来。既然觉得可爱,她就有心要主动问一问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何易晞!呃……何易晞。” 谢鹭稍愣,随即释然。替身就是主人的影子,哪里会有自己的名字。她同情之心又泛滥开,善解鬼意地问道:“也是啊。你一定很讨厌这个名字吧。反正已经死了,可以取个你自己的名字。” “呃……我觉得……也还好吧……主要是我习惯了。”何易晞可不讨厌自己的名字,甚至还觉得有点好听。谢鹭这么问,她就是发觉这点疏忽了。要来鬼街演戏,好像是该取个艺名。 “那好……既然你不介意。你看着年纪小,我就叫你小何?” 小何…… 何易晞心里别扭。且不论好听不好听吧,就怕何这个姓一叫出来,温汤街的居民有人会猜到自己的身份。她还不想暴露自己,于是婉拒道:“小河小溪小池塘?死都死了,不如大气一点。叫小江好了。” 小姜…… 谢鹭心里别扭。姜是始山国姓。姜珩羽年少玩笑时曾自称小姜。谢鹭不能接受这个称呼,于是婉拒道:“既然要大气,就大气到底。小海怎么样?” “哈哈!”何易晞哈哈大笑,点头笑纳这个两鬼一起精挑细选的艺名:“就小海吧。” 既然有取名之情,恩仇随之放下。从傍晚到现在这一通折腾后,两个人都是困乏不堪。谢鹭庆幸自己昨天向容掌柜买了床单和薄被。要不然只有一堆草垫是实在不好意思招待新鬼小海。在她看来,人家因为自己而死,不计较是人家大度,她还是心里有愧。所以新的床单被子和唯一的床铺,理所当然地让给了何易晞。谢鹭坐在火坑旁,合衣靠墙凑合一晚。 夜深了,雾稀薄如纱。今夜清风起,云摘月。石台不远处秋草甸随风层叠,送走月下鬼影。 何易晞见谢鹭睡着,掀开薄被爬起,蹑手蹑脚地跳下石台。她踮起脚看远处,正如谢鹭所说,夜晚浓雾会淡,现在就薄不遮路。何易晞来时是傍晚,虽然雾浓没看清四周,但她记路很是厉害,只要走过一次的路难不住她。 果不其然,尽管多绕了两圈弯路,何易晞还是踏上了温汤街的街尾。温汤街一路,她是被蒙着眼睛走过。但是这条街是直街,没有拐过弯。她想找到街头那家客栈也是好找。 还是叶家老酒馆。 何易晞三更半夜也要找到叶家老酒馆,倒不是嫌弃谢鹭的石洞简陋艰苦。平日里再怎么锦衣玉食,有个避风保暖的地方凑合一晚她是不会矫情的。问题在于…… 饿! 她今天没吃晚饭就兴冲冲地来温汤街粉墨登场,到现在还颗米未打牙!谢鹭这些日子有一餐没一餐地忍饥挨饿惯了,傍晚在流景温汤吃水果点心填饱了肚子,又一连经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竟忘了给何易晞管饭!而饿实不能忍,所以何易晞只得深夜偷跑上街,来找那家郭萱雅打过招呼的酒馆客栈。 再说叶掌柜也不敢睡。按郭大人吩咐,新来的鬼是要吃住在她店里的。自己晚到了没有招呼好她,本就不得力,谁知道她晚上会不会返回来住。野外那环境,不是一般人可以忍的。所以她不敢打烊,只能点蜡趴桌在前厅打瞌睡。 忽然一阵叩门声把她从浅梦中惊醒。她心说可算来了,连忙起身开门迎客。迎进来的是一个面容姣好,双目有神的小姑娘。叶掌柜跟着她身侧走了几步,发现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与温汤街诸人截然不同,与身为始山贵族的小谢也不同,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叶掌柜想起郭大人反复叮嘱的慎重模样,不由有点紧张。 好在那小姑娘气势有威压之感,开口却和气,自己找了条板凳坐了就喊饿。叶掌柜何敢怠慢,赶紧去后厨把特意煲好的肉汤添火热了,端来给她。 热气腾腾,醇厚的肉香扑鼻。 这一大碗刚出锅的肉汤,顿时抚慰何易晞的饥肠辘辘。她接勺在手,急切又克制地舀了一勺汤喝进嘴里。 汤入口,估计才漫上舌间,就把何易晞本快慰的表情揪得极其复杂。 人才是多啊…… 口中含着这口汤,她电光火石般地感慨:我瓮城人才真的多。区区温汤街随便一个小酒店掌柜就能做出味道这么符合这场戏主题的汤…… 因为敬佩,她极想咽下这口汤以示赞扬,但终究身体的本能拒绝了她的心意。 “呕……呸!呼……做得好!”虽把汤呕在地上,但何易晞扬起大拇指一个嘉奖叶掌柜的杰作:“能做出这种鬼喝的汤真是不容易!”她把碗推离自己老远,饥饿的脸色充满期待:“阴间的汤我尝了。现在能给我整点阳间的吗?”
第二十六章 何易晞没有这么委屈过。 比发现被谢鹭骗了还委屈,比被姜珩羽抹黑了还委屈,比被父亲骂了还委屈,比被当众打了屁股还委屈……她忽然不明白了,怎么自从遇到谢鹭以后做事全是委屈,连登上自己搭的鬼街戏台都要委屈。意识到这点后,委屈复委屈,委屈何其多,她几乎要哭得出来。 她从生下来喝第一口奶起就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小时候不提,现在她的三餐都是按当季时节由郡主府专做她饮食的厨子精心烹饪。早上她还吃了红枣细米粥、菊芋蒸饼和切片整齐的煮鹿腿肉,中午是百合酿鸭子,秋参兔肉汤。晚上厨房备了她爱吃的红糖金枣卷和秋梨羮。要是她不来鬼街自找委屈,现在应该早就吃好喝好,躺床上打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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