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垂下眼捧起还冒着热气的杯盏, 她的眉眼被晕染得很柔和, 没了那些端在面上的肃然,这才露出那点原有的清隽文秀来。 “栖谣跟在你身边, 为的是在京城的暗中传讯和盯梢。”她饮了茶水, 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解, “若是让她与我同行, 那便不是为这个了。她的这些差事, 君若都能代替, 且更加名正言顺。她有军职,是靖安府的近侍,她不能在明面上跟着我。” “你……想让她防的是暗杀?可眼下的朝堂之上, 谁会对我动这样的杀心?” 黑火和图纸只有两处的人能接触到, 一是兵部, 二是内阁。 “两者都不是。”洛清河却是摇头否认,“是北燕。” 温明裳怔了一瞬,道:“驽马草原消失的那些人?” “不全是。”洛清河侧头望向悬挂的地图,她的眼神很沉静,侧过头时长睫在脸上投下细密的一点阴影,“燕山山脉横亘北境,以此天险铸就了铁壁一般的雁翎关,可燕山并不是完全不能翻越的。若是飞星营抓不到人,谁都没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要暗中越境,此为其一。其二……是暗子。北燕境内有我们的人,大梁境内也有他们的,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李少卿说这案子是无头案,所系皆为刀下鬼,但现在无法推论这些死的人究竟是被灭了口还是为主尽忠自戕。但既然被发现了马脚,暗中的人就不会想让查案子的人活着。” “可若是这般,那不就相当于公然挑衅吗?”温明裳抬手,指尖抵在下颌上沉思道,“以北燕如今的情状,又是此时……打起来难道就占优吗?” 她不曾学过兵法,只能以所学去揣度人心算谋,以文臣眼中所见,至少这个时候不该打,于北燕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洛清河闻言笑了声,她身子略微向后仰,手掌撑在了坐榻边上,露出个放松下来的神色。 温明裳望着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来城外呼啸而过的铁骑带起的那阵风和那个眼神,明明是铁甲覆面,却有那么一瞬间和眼前人如今的神色重合,她思绪晃了一霎,而后才想起来开口问洛清河在笑什么。 “误打误撞猜对了。”洛清河放松了坐姿,一只手搭在膝上,“就是挑衅,或者说……就是为了恶心人。” “拓跋焘没想着这个时候开战,哪怕他有这个念头,各大王帐的贵族也不会答应,这是要在他们口袋里拿粮食。但是小规模的袭扰和破坏会让雁翎的铁骑紧绷着心神,春耕时关内要看顾军屯,交战地的巡防都要靠烽火台的狼烟和飞星营的斥候。炸要塞和烽火台却不伤人,要的就是原本看护的人费心思去修葺。烽火台的传讯一有漏洞,要补上就要增调飞星营,斥候的数量是有限的,要加人就得从原本轮值的人里抽调。时间一久,人是会累的。” “白石河是界限,若是我们主动追击越界,那他就有了反客为主的权力。黑火和火铳的确不适合骑战,距离太短,精度也不够,骑战的速度太快,很有可能火铳还没打中人,刀就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即便打中了,以狼骑的军匠水平,还穿不透重骑,唯一能威胁到的是身为轻骑的飞星营,但吃一堑长一智,用来对付飞星营也只会有一次机会。” 飞星营比狼骑更快,他们追不上的。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若是有人想杀我,那就是在向雁翎传递一个信号。”温明裳恍然了悟,“北燕的暗子敢杀朝廷官吏,朝中有人将刀递到他们手上,这是明示大梁内的风雨不逊于北燕。狼骑剽悍,即便山雨欲来也有刀与甲,而大梁尚文治,武将在朝中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这种挑衅要动摇的是民心和军心。 所以洛清河必须回去,不仅仅是为了烽火台和城防要塞的修葺,更是为了安燕州戍守的军士的心。 “但……陛下会让你走吗?”温明裳话锋一转,眼里浮现起浅淡的忧虑。 “若是平时,不会。”洛清河眼睫颤了下,眼中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她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把原有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道,“但若是眼下,大概是会的。” 温明裳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深究,低声道:“他想换下你,想拿回洛家手里的军权,为此不惜与敌国做交易,但……至少此次你觉得,他并不想葬送燕州。” 不论天子如何看待靖安府,他终究是大梁的主君,不论出于各种理由,没人会想把国土拱手相让。 “……我不知道。”洛清河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宰年间没有立太子,先帝崩殂后宫中乱做了一团,最后是我父亲拿着遗旨带着那时还是皇子的陛下踏上的金阶,他曾经也是伴读。洛家不涉朝政,太宰年间天子从未猜忌过雁翎,所以我们都相信那道圣旨是真的。” “他还是阁老的学生,传闻当年是亲自在崔府外提灯立至深夜才得了阁老点头。或许很久以前,谁都相信陛下能接过太宰年的遗风,可是许多时候人心是会变的。” 温明裳指尖微动,她看着洛清河,在这一刹那似乎在看一座经年不改的高山,又像是侯府前院那棵屹立了不知几许年岁的寒松,风雨摧打其上,而人们头顶却从未沾染霜雪。但在烛火的光影下,她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难过无声地蔓延开。 若说军粮案里,韩荆当真是受了天子之命,那么这次呢? “人心易变,可也有东西是恒久不变的。”温明裳伸出手,轻轻覆上洛清河的手背,已过霜寒,连自己的手都不那么凉了,可不知是不是因着坐在窗边,她觉得对方的手都泛着凉意。 洛清河近乎同时抬眸看过来,那束目光在女子近在眼前的面容上一闪而过,末了落在两个人交叠在一处的手掌上。温明裳没再开口,她也没接过那句话,掌心那点微薄的暖覆上手背,其实她不冷,这点温度也并不怎么暖,但仍旧有什么像是无声的潮,在这一方天地缓慢而柔软地四散开。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早很多年前被教会了如何去保护与守候身后的人,却早已忘却了自己身上套着的铠甲深入皮肉。不单是她,其实洛家人都这样,他们放任自己成为了铁壁与防线,却总在有人剥离铁甲为他们捧上繁花的时候变得不知所措。 她在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里汲取到了某种微妙又新奇的意味,像是春日里拂过杨柳的那阵柔软的风。 温明裳听见对座的人很轻地叹了口气。掌心下的手没有抽离,好似默许和放任。她也垂着眸,眸光在触及指尖时变得清澈而柔和。 火光把她们的眸子映亮,而潮水无言地藏在各处,最终汇聚成散落在眼中的斑驳影子。庭院的月光随着风动碎成了一片片,浮光穿过层层遮拦,铺陈在了微波粼粼的水面。 次日的大朝会气氛沉郁,堂下朝臣跪了满地,只是这满座衣冠,究竟谁是君子谁是禽兽,却是不得而知。 洛清河垂着眼跪在殿下,她耳力很好,即便隔着重重金阶,也能听见咸诚帝含怒不发的呼吸声。 “此事交由大理寺主理,既是事关雁翎,那便还是用你相熟之人。”咸诚帝沉着脸把折子抛到了案上,“温少卿。” 温明裳闻声起身应了句。 “持朕的手令,即日赶赴济州,要彻查!”咸诚帝眯起眼,“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勾连北燕的三姓家奴找出来!” “微臣……领命。”温明裳低头叩首,抬手接了中黄门快步下阶捧上来的玉牌。 朝会后洛清河被叫去了太极殿。 她跨入殿中时本想着依律卸刀,却听见大殿之上遥遥传来人声道了句不必。 周遭内宦被一道命令屏退,殿中只余君臣二人。 咸诚帝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他没起身,在良久的沉默后低声道:“北燕狡诈,此去燕州,当小心行事。你是我大梁名将,朕……相信你定能凯旋。” “陛下多虑,此行不过安排防务,春耕在即,北境不会起烽火。”洛清河扶着刀抬头看了他一眼,回道,“凯旋二字……不敢当。” “此行,清河啊,你要多久?”咸诚帝顿了须臾又问。 “若是顺利,大抵小半年。”洛清河如实答道,不带半点偏私。 偌大的金殿在沉默时落针可闻,待到似乎再没什么可以问的之后,咸诚帝终于松口放她离开。 洛清河见了礼,回头往殿门走,在抬手推门时听见身后突兀地响起一句话。 “不是朕。” 她的脚步倏然间一顿,在须臾后重新转身一拜,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推门而去。 踏雪时隔近一年重新披甲,骏马抖了抖脑袋,有些兴奋地刨蹄。 洛清泽站在侯府门前给姐姐送行,他已束发,这个年纪的少年长得快,洛清河刚回来的时候他还只到她眉心,如今两个人已经能够平视相谈了。 咸诚帝能放洛清河走,但此时不会放他。 少年站在阶下,低声道:“阿姐,一路平安。” 洛清河接过面甲,却没戴上,反而是挂在了腰间,她翻身上马,看了弟弟片刻开口道:“阿呈,你想回家吗?” 少年的眼睛倏然亮起,他连连点头,道:“想!” “下一回吧。”洛清河对他笑了笑,新亭在她手里打了个旋儿,刀柄在少年肩膀上点了一下,像是宽慰,“下一回,自己回去。” 雁翎的鹰旗永远飘扬,雏鹰只有靠自己展翅高飞才能赢得那片天穹的尊重。 这是规则,属于雁翎的规则。 洛清泽咧开嘴笑着挠了挠头,用力地点头应了声是。 洛清河于是收回新亭挂在了马鞍前,随行的铁骑跟随她上马扬鞭,列队策马出了城。 今日日头很好,半面天湛蓝如水。 回去走的北面,几座山头若隐若现,似乎在遥遥相望。 大理寺今日的车马比靖安府早出来些,公务缠身,洛清河也无暇跟温明裳道个别,只是在昨夜让栖谣去了她那边。 铁骑中途在临出京畿的驿站里采买了些干粮。 洛清河解了腰间挂着的面甲想要戴上,但就在铁甲即将贴上面颊时,她的手忽而一顿。 京畿的官道在此分流,一条向北,一条南下。不远处的山长修着长亭,木漆已褪色,亭上匾额看不清墨痕。 洛清河放下手,目光越过草木行人落在长亭里的人影上。她薄唇微动,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唤的是一个名字。 温、颜。 温明裳没有她那样好的眼力,她站在亭前,山风把氅衣的衣袂吹得翻飞,她在这样的呼啸里抓住了自下而上投来的那一束目光。 她抬手挽起散落的碎发,唇角抿出了个笑容。 她们在这样的风与日光里短暂地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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