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温明裳知道崔德良给他传了信。 “这样早过来,却不去办大理寺的差。”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没有待外人的那种喜怒无常,老人的面容看着很是慈祥,“明裳。”他轻声唤了句,开口却是一针见血。 “你心中有惑。” 温明裳在这样的目光里有些无处遁形,她整理了一番思绪,谨慎着开口道:“先生给您修了书,您知道我此行为何,亦知这差有多难办。” “嗯。”萧承之将棋篓推至她跟前,行止中有让她手谈一局的意思,“可这样的差事,不得不办。” 温明裳垂眸看着棋盘,耳边又想起小童的吟诵,她起手落了一子,听得对座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开口。 “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1]。明裳,我教过你,你的先生也教过你,我言你心中有惑,并非指你不知该如何寻到这案子的突破口。” 棋子再度落下,温明裳捻起一子对垒,在诵读声和珠玉落盘里低声道:“您所指的……是什么?” 萧承之却不答,反笑问道:“可还记得你离开书院回京时,我骂过你什么?”他话音微顿,侧头扫了一眼小童,轻斥道,“丫头,念你的书吧。” 小童吐了吐舌头,赶忙埋头翻过一页。 温明裳见状低笑了声,点头道:“记得。” “思量过甚,你这毛病如今还是未改。”老人的笑意里隐含忧虑,“我本该再骂你一回的,若你仍如往常。可你今次的忧虑……不是因你自己的思量了。” 温明裳蓦地一愣,她执棋的手定在半空,许久不曾落下,“先生觉得……这是好事吗?” “你心有顾虑,你在考虑旁人。”萧承之抬手将她的手压下,“你与你先生一般无二,胸中有丘壑,朝闻道夕可死矣[2],可我不喜欢。你要改变这个天下,却无需以命相搏。” 温明裳沉默不语。 “你来寻我,是因你自幼所学皆是如此。”萧承之轻叹一声,目光澄明,“可如今,你在忧虑若是此案难终,贻害的不单是你,百姓,还有一人。” 雨过初霁,飞鸟落于檐上,南有雀,北有雁。 “你在自问,你能否让她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说林上》。其实就是见微知著。 [2]论语里的。 不是我不想日更是我的手做不到(…外加临近毕业搞论文和工作的事挺忙的x 感谢在2022-03-24 00:02:27~2022-03-26 00:3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喜毛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ra1412 1个;
第81章 新旧 荷塘的游鱼甩尾跃出水面, 又噗通一声落回池子里,鳞甲在南国雨后的稀薄日光里闪着金光。 桌上的这局棋还未下完。 温明裳重新捏起一颗棋子落在上头,低声道:“先生一如既往洞察秋毫。” 萧承之闻言一笑, 颇有深意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所否认。” “先生已把话说至此,我若是否认, 怕是也没什么意义。”温明裳敛下眼睫, 看着黑子落于眼前,“我在京城一年, 所见胜过书中文章万篇,可不论是锦绣文章还是眼前风雨, 我皆从中望不见通途。” “先生当年离开京城, 是否与我今日所见一般?” 萧承之揉捏着棋子,看着她落子后才道:“你与我昔日不同, 今时岁月亦不似当年。这世间起落皆是寻常, 百年帅府……的确是走到头了。” 温明裳的手倏然一顿, “先生在时,便是如此吗?” “自古名将如美人, 何时皆是如此。”萧承之起身过去从书架上抽了本新的书文指给小童看, 回来时叹了口气, “这案子你若能查出个所以然自然是好的, 若没有, 以今上的脾性, 有个交代给雁翎后也不会将你如何,毕竟所系敌国暗间,而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 温明裳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侧耳道:“学生恭聆先生垂训。” “选你, 一是军粮一案, 二是你与镇北将军相交,三便是大理寺如今的情状,你比李驰全更合适走这一趟。”萧承之道,“把黑火与图纸售予北燕,银子装进谁的口袋,朝野中自有猜度,想要从人口袋里把银子再拿出来,难于登天。雁翎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洛清河会,但是雁翎的主将不会,若此案在你手中难以作结,他们一定会另查详情。” 而朝中巴不得雁翎自己来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好做甩手掌柜。查出来了,人要按章程移交三法司,雁翎不能自己私下砍了人脑袋,这是犯禁;若是查不出来……那便只会是忍气吞声的结局。 温明裳下意识收紧手掌,刚想开口又听萧承之继续道。 “若是一直没个结果,这就会成为抵在铁骑背后的一把刀。”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浮现出怅然的神色,“想要如今的洛家全身而退,无异于行走在刀尖之上,至少眼下,这案子你必须破。你要护洛清河,你就必须成为站在雁翎背后的新的铠甲。” 这是唯一的通途,可做起来却太难,因着这势必会站在无数人,甚至包括咸诚帝的对立面。 “盛世亦有饿殍,朝中世家与寒门之争,并非如同黑白之别那样明晰。世家有如韩荆与李怀山那般蝇营狗苟之辈,亦有言成那般国之肱骨;寒门有如知桐那般甘守一隅以求心者,亦有不择手段向上索取者。”萧承之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最后一颗黑子落下,“你所见的不再是自太宰年间伊始的门楣之争,而变成了新旧之别。” 手边的茶已凉,话说到此,萧承之似乎没了继续的意思。 而两个人面前的棋盘也只剩下一子未落。 温明裳在此时笑了一下,她抬手落了子,将这局棋彻底了结,“先生说不再是门楣之争,是因为已难以分辨孰是孰非,墨守成规者为有所得,但总有人抱有野心,而大梁的朝局容不下这样的改变,不论是世家还是寒门,男子还是女子,文臣或是武将。” 所有人被困于无形的锁链,有人安于现状,有人渴望破局。 这就是如今的大梁。 而她如今就站在新旧的交界点。 “你心里一直清楚。”萧承之饶有兴味地多看了这局棋两眼,“那么为何如今……偏偏在洛清河身上有所惑呢?” 温明裳怔了一下,风吹起衣袖,依稀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点绳结。 “我……”她张了张口,把腕口的衣料压下,“先生先前言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与她……许是一类人。” “哦?” “她未必想全身而退,洛氏在雁翎关戍守了几许年岁,埋下过几多忠骨,谁也说不清,她洛清河又有何理由惜身。”温明裳呼吸微颤,她站起身,对着师长弯身一拜,淡淡笑道,“先生不喜欢我如此,我对她亦如是。将门之府,一腔碧血,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不喜欢。 “我之于你,是师长之情。”萧承之撑着桌案起身,掌心抚过小童的发顶,“你二人又是什么呢?挚友之交吗?” 温明裳无声地扣紧指节,她似乎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如同她来时在船上无法对答栖谣的目光,也如她明知会遭人生疑亦去了长亭相送。 这个答案她抓不住,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自省,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迷雾。这或许与她一开始所思所想相悖,但……她也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并不讨厌这种空茫感。 “许是如此,抑或是其他。”她最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萧承之没有再问,他颔首受了温明裳最后一礼,喊人过来送了客。 日头高悬,学舍书声琅琅。看门的老翁把人送出了书院的门,还不忘叮嘱记得得闲常回来看看。 赵君若在阶下等她,见到人慢吞吞走下来,迎上去时瞧见她神色复杂不由多问了句发生何事。 温明裳摇了摇头,岔开话道:“无事,州府那边如何了?” “府台借了人去你查你说的那几处了。”赵君若如实道,其实依着规矩她此刻该管温明裳喊少卿大人,但温明裳早前说过不用,她也就没喊,“林葛拿着翻浪鱼符去了姚家的商铺,但档册调看不易,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整理清楚。” 这个速度已经相当快,眼下没有什么更明显的线索,还要从港口出航的船只入手去查商贸往来的相关名册,委实急不得。 见了晴,在家中憋闷了近月的人纷纷上了街,坊市里的玉斋开了门,店里跑堂的拿着些金玉首饰出来吆喝。 济州富庶,家中富贵者不在少数。 温明裳下意识抬手,指尖在耳廓上虚虚抚过,最后落在耳垂上。她听着几个年轻的姑娘近前谈论着阁中的首饰珠玉,忽而想起那时温诗尔同她讲的那句不要让人给自己戴上耳坠子。 世家出身的孩子多少有自幼佩玉的习惯,玉养人,这是一种不必明言的宠爱和期许,有些世家出身的女儿家,也是打小坠着这些耳坠子的。温诗尔从前给过她一小块素玉牌,用的是些边角料子,不值什么银子,她在最困顿时也不曾苛待过女儿,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 细想下来,能做一小块玉牌的料子,可比磨耳坠要用上的珠子金贵多了。 “明裳?你在看什么啊?”赵君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困惑道,“你要买首饰吗?” 温明裳目光微动,回过头看她,小姑娘耳朵上坠着的白玉珠子跟着动作轻晃,她迈步往另一头走,状若不经意道:“小若,你的坠子是谁送的?” “啊?”赵君若摸了摸耳朵,老实道,“师父给的,我及笄的时候她自个儿拿玉石磨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呀?” “就是问问。”日头渐盛,温明裳眯起眼拿手遮了一下日光,“赠人耳坠,应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民巷的路有些湿滑,行走在其中的人大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这个……得看是谁赠的了。”赵君若往前跳了一下跟紧,“亲族师长的话,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可若是……若是有情人,约莫就不大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嗯……就好像赠玉以定情?”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很为难道,“我也不懂啊……但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温明裳听着她絮叨,没忍住笑了声。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问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当真是昏了头了。 穿过民巷,姚家的那几间铺子便近在眼前。外头零零散散围着几个待到的差役,见到她们过来皆低头唤一句少卿大人。 林葛紧跟着跨门而出,他手里还捧着本册子,见到温明裳忙凑近几步道:“温大人,你瞧瞧这个。” 温明裳眸光微动,伸手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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