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却是沉默不言,高位者居高俯视而下,能瞧见她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咸诚帝的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眼下并无他人,朕只想听听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他略微倾身,循循善诱道,“你年岁尚轻,心有怨怼不甘,对百姓不知恩宽觉得心凉,皆是寻常。” 温明裳依旧不言,却是紧抿了唇。 “五大家立于朝堂之上已非一日,其间盘根交错势力纵横,已难分究竟是一心为国,还是为己谋利。”咸诚帝面露笑意,抬手去端了案上清茶饮了一口方继续道,“你出身柳氏,本该被捧为长空皓月,奈何眼下的柳氏……唉,倒是苦了你与你母亲。” “微臣不在意族中长辈如何待我。”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时眼尾微红,像是这番话当真点出了她所遭受的莫大的不公与欺辱,“可……不论天下事如何轮转,微臣以为,都不该……不该将恶果或愤恨全数让深闺妇人承担。” “这天下……女子行事本就不易,微臣只是不平……” 天子眼中笑意似乎更甚,闻言问道:“为何不平?” “……为母亲,也为这天下无数困于内宅、遭此无妄之灾的女子。”温明裳屈膝下拜,声音微颤,“这番话放到陛下面前说多有不妥,还请陛下责罚微臣殿前失仪之罪。” “起来吧,既是朕先提及,你这番话便算不得罪过。”咸诚帝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口中却还是赞许,“少年人当有不畏生死与牢笼之胆气,却也要学会忍一时得之更甚的道理,阁老当真将你教得极好。”他稍作停顿,拿起案前的折子,又道,“经此一案,大理寺众人自有封赏,温卿可知……朕要赏你些什么?” “微臣所行皆是分内之责,不敢论功讨赏。”温明裳推辞道。 “我大梁律法为先,赏罚自有先例,卿不必自谦。”咸诚帝闻言摇头,目光却仍旧锁在她的脸上,“朕,要着你为新的大理寺少卿。” 温明裳闻言一愣,若说此前的做派皆是伪装,这一回倒是实实在在叫她颇为意外。大理寺少卿眼下并无空缺,李驰全和赵婧疏在这案子里不是无功,更遑论说有过,断没有把他们之中的哪一位压下去给自己腾位子的。 这番行径在内阁那儿也说不通,若是当真是天子一意孤行,崔德良也该给她透个底才是。既然没有,那就说明……此二人中有一个自有一个能堵悠悠之口的去处。 “你不必惶恐,此乃你应得的,自当受着。”咸诚帝道,“只是卿可要记得今日殿上所言,忠于此大梁江山,更是要……”他眯起眼,再开口时字字掷地有声。 “忠于朕。” 果然来了。温明裳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恭顺应是。 “今夜传你入殿,究竟为何,在朕告知于你之前,先要问你几句话。” 温明裳沉声道:“陛下请讲。” “你……如何看待靖安府?” 温明裳微微抿唇,在片刻的沉吟后谨慎道:“靖安府所系乃雁翎铁骑,北燕狼子野心,两国已成世仇,一旦开战,必是不死不休,战火之下,百姓流离。微臣以为,靖安府手握铁骑百载,可谓数代忠烈。只是……” “只是?” “只是军权二字,古来变数极多。”温明裳抬眸与他遥遥对视,似是犹豫许久才道,“陛下对于靖安府的忠义与否自有考量,但微臣浅见……江山社稷之安危绝不可仅系于一家一门。否则……” 她不再往下说,但话至此已是足够。 咸诚帝看了她须臾,又道:“那么,洛清河其人呢?你与她钦州同行数月,当对其人秉性略有了解。” “镇北将军……确无愧良将之名,然其行事不循章法,其人难知深浅,臣以为……” 可惜她这番话尚未说完,便被咸诚帝打断。 “卿可知,朕昔年所下那一纸罪己诏?” 温明裳面容微怔,闻言轻轻颔首,然而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好似平地一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那是洛清河逼朕所下的。” 宫中今夜难眠,慕长卿刚从宫中出来,在心里还在唾骂着贵妃的种种,不曾想迎面便撞上了慕长临,他的这位弟弟似乎在此等了他许久,氅衣也被新雪濡湿。对方打发走了跟着的宦官,这才喊了句皇兄。 “啧,这今夜宫里还真热闹啊,你也在?”慕长卿抱臂而立,瞥了眼身后,确认无人后才继续道,“你这不在府中陪着妻女,倒是在这种冻死人的夜里来堵我?希璋,你最近很闲?” 慕长临闻言皱眉,却又很快叹了口气,无奈道:“皇兄说笑了,我有正事才在此等候。” “哦。”慕长卿百无聊赖地揉了揉鼻尖,摆出一副混子该有的态度道,“那你赶紧说,我赶着回府,这也怪冷的。” 这条路上挂着不少灯笼,乍一眼看去并不觉昏暗。慕长卿这张脸本就生得阴柔,被这朱墙白雪一衬更是如此,若是扒了这身蟒袍,说是个姑娘家也不叫人觉得奇怪,反而合适得很。早前京城不少人私底下在说这位殿下可惜了不是个女儿身。 可惜长得再好,这副模样一摆也是个十足的混球。 “皇兄此时在京,恐找人猜忌。”慕长临正色道。 “我知道。”慕长卿哼了声,却不见怒色,只是平常道,“我也没打算在这儿多待,过几日风头过去,我去嘉营山见皇姐一面便回丹州了。” 慕长临面色微诧,不解道:“这……却也太过急了,我的意思是……” “希璋,现如今不是你想不想,是你不得不去和他争。”慕长卿打断道,他的身量要矮一些,但正色起来却也叫人微微动容,“你能容人,人容不了你,这个道理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呢,对这些提不起兴致,我知你好意,但我在这长安城里待得越久,有些人就越坐不住,你懂吗?” 慕长临轻叹了口气。 “如此……代我向皇姐问声好吧。” 侯府书房的烛火被风吹得轻轻颤动了几下。 宗平瞧见书房点着灯,过去推门时瞧见洛清河伏案的身影怔了一瞬,道:“主子,夜深了,为何还不歇下?这军报明日再看也无妨的。” 洛清河放下笔,道:“睡不着,总不好闲着。你先回去吧,不是说了今夜不必值守?再过些时候我再回房,不必担心我。” 宗平心知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可惜未过多久,外头敲门声复起,这一回是栖谣。 “主子。”她低声道,“温司丞要见你。” 洛清河怔了一瞬,却还是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推门而入。 夜深未煮茶,洛清河只得推了杯热水过去,道:“怎得这个时候来?” 温明裳氅衣未褪,发梢似乎还沾了雪水的湿痕,她仰头饮下热水暖了身,动作也显得有些急。 洛清河微微皱眉,递了帕子过去道:“出了何事?” “我问你一件事。”温明裳缓了口气,眸光微沉。 “罪己诏,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再修了困死我了(。 可能皇子里只有晋王想当卷王(。 你们就没想过为啥齐王要直接跑路吗(暗示 感谢在2022-02-22 17:47:47~2022-02-25 01:2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ra1412 1个;
第70章 邀约 窗外寒意料峭。 洛清河眼里闪过诧异之色, 但这抹惊诧很快消弭了下去,她转着杯盏,沉默须臾反问道:“你知道了多少?” 这样的反应反倒做实了一些东西。温明裳胸口起伏剧烈, 却不是因着或惊或怒,恰相反, 除了最初听闻咸诚帝道出罪己诏三字时的猝不及防, 她其实相当镇定。 鬓边濡湿的水迹随着屋内热气的烘烤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温明裳刚想开口, 忽觉指尖微凉,下一刻抬头时干爽的帕子已经擦过她的侧脸。 洛清河捏着帕子帮她把水渍擦了, 道:“说这罪己诏是我逼着他下的了吧?” “嗯。”软帕拭过耳廓, 温明裳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却也没躲开, “罪己诏确有此事, 他提起的那个时候……你刚将灵柩送回北邙吧。” 洛清河手上动作微顿, 她极快地眨了眨眼,低低应了声。 当年她从北境扶灵而归, 入了京送葬时却罔顾礼教以红衣送葬,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 即便放到今日提起来, 也能让人说得绘声绘色。 “太极殿入殿卸刃, 而据我所听闻的……红衣披甲提枪上殿, 这已经是将天家颜面放在地上踩。更遑论罪己诏这样的诏书从来只可天子自罪,若是为人所迫,天家威仪不存。”温明裳沉声道, “即便当时忍一时, 日后也必然归罪于你, 于整个靖安府,乃至雁翎,可这件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任谁来想都会觉得不正常。 “我并不意外陛下会将这件事告诉你。”洛清河放了帕子,斟酌着字句道,“但今夜便把这事说了倒是意料之外。”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认了这事她确然是做了的。温明裳眉头微皱,道:“如此行事,不是你的作风。” “嗯?”洛清河闻言反笑,“为何这样说?我今朝敢提着户部魏大人夜入太极殿议事,昔日为何便做不出以权胁君之事?” “你并非这种人。”温明裳斩钉截铁地否认,“若是旁人尚需深思,但你和靖安府不用……尤其是你。” 这后半句叫洛清河蓦地一愣,她稍稍坐直了身子,便听见眼前人又道。 “老侯爷把你当鞘而不是刀,你如今做事再张扬,也不过是在故意落人口舌,舍自己而护雁翎边防的安好。”温明裳话音微顿,想了想才继续道,“我这个时辰冒险入侯府来寻你,也并非诘问。”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道:“若是论及因由,也很简单,就如那一纸罪己诏所书。我要给北境因权势猜忌而枉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雁翎关外的那些累累白骨一个交代……这是大梁天子欠那数万沙场埋骨的忠魂的交代。” “我自然知道你此来不是为了诘问。”她似是漫不经心地笑笑,但这抹笑意里藏的更多的是无奈,“但你如今的态度,就是天子最不想看见的那一种。靖安府的罪名从不在眼下手里握着的军权,而恰是你乃至天下人心中的偏爱。” 温明裳微抿着唇,听她说完方道:“该如何掩人耳目我都清楚,否则我今日出不了宫门。但是你……清河,逼着下罪己诏还能全身而退,任谁想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靖安府自宣景爷时而立。”洛清河接过话,她面色坦然,似乎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昔年四境兵祸,立洛氏一家方保北境百年。盛极则必衰,宣武中兴自武帝始,由宣景爷延续了大梁龙脉直至如今。依此般帝王之才,他焉能料不到日后洛氏所必然面临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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