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一介白衣时,他还能拿捏着长兄少主的气势敲打温明裳, 现下可是不行, 暂且不论大理寺少卿这种实差连诸如柳文钊都要憋口气,单论品阶温明裳也压了他一头。 明眼人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自讨没趣。 靖安府来人是在初三, 温明裳换了身月白常服赴约, 出门时瞧见外头等着的是宗平。 约莫是见到她的目光往后看了眼, 宗平略一抱拳,解释道:“温大人, 主子她有些事先行一步, 在北邙等您。” 有了咸诚帝的敲打, 现在柳家对她和靖安府走得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权当做没瞧见。 温明裳道了声谢, 这才掀帘上车。 靖安的府兵马术上佳, 纵然前两日落了雪,这一路也不颠簸。 山下荒草萋萋,颇有些萧索, 若是不言这是洛氏的北邙山, 恐怕会叫人以为这不过是无人打理之所。 温明裳下了车, 与宗平道了别行过山门,不料却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见过长公主殿下。” 慕奚看到她似乎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点头唤了句温大人便没多问旁的事。这位嫡长公主年节也未曾归京,宫宴上难免有闲言碎语,不过她长居嘉营山本就不是什么密辛,许多人也只是暗地里说上一两句便算作揭过。 温明裳自打钦州案子结束后便没去过嘉营山的学宫记档房,今日倒是数月以来的头一次见面。这位殿下着了身浮纹的素白大袖袍,外头罩着白狐裘,不施粉黛的一张脸显得有些苍白,温明裳能瞧得出来她大抵心情不佳。 “北邙故地,素来没什么外人来。”慕奚没带侍从和宫人,她与温明裳同道而行,抬眼望去是北邙山好似望不到头的长阶,“温大人今日来此,想必是应邀而来。” “是。”温明裳侧过头去看她,那双眼中似乎闪烁着感怀之色,她一步步逐级而上,半点看不出身为大梁皇室的影子,“殿下今日独自来此,不知又是为了何事呢?” “祭先人,念故人。”慕奚呵了口气,眼眸微敛,“在北邙……此处没有大梁的锦平公主,唯有一个唤作慕晗之的未亡人罢了。” 她说得这样直白,半分不带遮掩,便好似这般自称是理所应当之事。大抵在她心里,即便天下人不知,君王不许,她也早将自己许了意中人。 温明裳难免惊愕,但瞬息后她便也只是道:“殿下的故人,是扬武将军吧。” 慕奚闻言笑了声,叹道:“许久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唤她了,倒是有些久违。不错,我的确是为她而来,可惜……即便是北邙,也不过只是一具空棺。” 温明裳蓦地一愣,还不待她发问,身侧的人忽而看了她一眼,转而道。 “阿然未曾同你说过吗?” “……未曾。”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的惶然,“她只谈及过当年事,我也只从她口中得知了昔年真相,但……事关当年扬武将军,她不曾说过。” “如此……这条路有些长,温大人若是想听,我倒是可以同你说说。”慕奚抬手挽起鬓边的碎发,“你能来此,阿然点了头,这些事已算不得什么秘密。” 温明裳于是道:“愿闻其详。” “洛氏的坟冢在后山,但多数人的尸骨却不在山中。”慕奚抬手遥遥一指,“沙场之人,埋骨边疆已成常事,雁翎关外,白雪之下,是数不尽的英魂骸骨。北燕残暴之名人尽皆知,雁翎的守军若是战死,连马革裹尸都是奢望。即便尸骨得以留存,许多人也是选择将其焚之养于北境风中,后山的坟冢多数不过所葬衣冠。” 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藏在话里的是那一幕幕的飞雪残阳与铁马冰河。温明裳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看见的却是天穹一轮暖日。 “四年前……阿然也没能把阿昭的尸骨带回来。”慕奚的面容很平静,但温明裳能听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些颤意,经年已过仍是如此情状,遑论当初。但即便是如此,慕奚仍是想起来多解释了一句,“你应当对这名字不大熟悉,洛家的名多数只有族中人会唤,昭是名,清影是字。” 昭者,日明也。[1]一代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耀眼得像是永不落下的炽烈骄阳,的确是个极为合衬的名字。温明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垂眸顿了须臾,忽然由此想到了洛清河的名。 洛然这个名字是洛清影起的啊。 在烈阳陨落后,长夜便仅存余火,河清海晏不过一句笑谈。当年洛清影给妹妹起名时,大抵也不会想到今日的情状吧。 到底是令人唏嘘无奈的。 “燕梁世仇,若是敌将落入己手,自然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温明裳轻声道,“洛氏数代忠骨,这数代的忠臣良将,足下踩着的是万里山川,头上顶着的是皓皓烈阳,做不来委曲求全的事。” “所以若是要逼得俯首,便唯有至死方休。”慕奚接过话,她慢慢停住步伐,朝着山风张开手掌,今日风和,连高山之上的风都变得柔软,她慢慢收紧五指,就好似重新握住了早已失去的日芒与无尽的草浪,“她是战死的,北燕人怕她畏她,却又强撑出一幅胜者的高傲……阿然来不及寻到她的骸骨,因着北燕人早已带走了她的头颅。” 温明裳脚步阒然间顿住,她转过身,隔着几层阶梯瞪大了眼睛看向慕奚。 “这场仗不是败,她未曾败给过任何人,她为阿然重整雁翎铁骑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慕奚目光深深,字句含恨,“三千铁骑拖住二十万狼骑十三日,这是属于狼骑的耻辱。北燕人割下了她的头颅,尸体悬于瓦泽城墙之上七日,最后一把火,挫骨扬灰。你应当知道其后狼骑主将被擒,阿然逼问时他却是冷笑,将所行之事一一道尽。” “他虽人头落地命归黄泉,可你让阿然如何在北境的千里焦土里寻到她呢?那带回来的棺椁也不过是雁翎关外的一抔黄土罢了。” 山风扬起软袍衣袂,温明裳站在阶上,久久无言。 北邙离长安只有半日的脚程,却是全然不同的模样。城中灯火不熄,山下荒草连绵,无人知晓万里之外的边境烽火。她不知那年大雨中扶灵而归的铁骑们见到的是何种模样的长安城,却知如今那些尔虞我诈从未平息。 亡者难安。 “此为国仇。”她在静默过后低声开口,才忽觉声已喑哑,“可之于殿下,已是己恨。” “谁又道不是呢?”慕奚往上迈了两步,“可要说恨,谁也比不过阿然。我在其后方知其景,但那也不过是听人言说,而她确实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灵柩归京连日大雨,她把自己关在府中三日,最后红衣送了阿昭最后一程。那是她素来不喜的颜色,阿昭却是相反……那亦是靖安府百载以来第一次公然违命,送行的百姓挤满了玄武大街,羽林来的人都被打了出去,六部之中有的战战兢兢,有的怒骂了许久。” 自此将星不再,铁骑埋名,人间难闻手足佳话。 温明裳跟着她重新迈步上行,闻言道:“可她曾道,人心不当含恨。” “也的确是她会说的话。”慕奚抬眸远望,已经能依稀瞧见长阶尽处,“恨与憎的确会毁了一个人,但清醒地直面心中所恨亦是难得。于她而言,事已如此,多说无用,可若是落在温大人头上……” “朝堂风起,长夜谋划皆泥沼,人心若沾了恶意,那便是再也抹不干净的了。她同你说这个,大抵也是想留住人心那三两分净土。” 温明裳没吭声,两个人并肩而行片刻,她才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知道这之后天子的那一纸罪己诏吗?” “知道。”慕奚也叹了声,“温大人是为此而来的吗?可既入此间,那便代表着你非金阶之上的无情刀刃,你问这个,是有人说了什么吧。” “是。”温明裳看她一眼,“殿下可知其间内情?” “囫囵罢了。”慕奚道,“若是要解释,还是让阿然自己来吧。” 温明裳不再追问,她复而抬起头时日光透过老松落入眼底,风过时好似驱散了冬时的霜寒,也把人的瞳眸涤荡出琉璃般的纯净无暇。 山中有悠长的埙慢慢奏起。那是燕州的长调,却不是从前温明裳听过的那种,埙音哀婉,轻而易举地便将人拉入无尽的离愁。 洛清河在长阶尽头等着她们上来,她身上是那件温明裳在国子监撞见她时穿的天青长衣,新亭悬于腰间,红玉衬着满目青葱。 “晗之姐姐。”她向着慕奚垂首一揖,其后才看向温明裳道,“明裳。” 从靖安府到北邙,再到洛清河自己,未见半点艳色。 “既是有约在先,阿然,先带温大人去内院吧。”慕奚看了眼她身后蜿蜒的山道,“我去后山看看,不必让人送了。” 洛清河应了声是,目送着她离去才回过身。 温明裳没开口,她眼中还含着思量,待到回过神才发觉洛清河看了她许久。 “怎么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略带疑惑,“作何这样瞧我?” “眼睛。”洛清河指了指自己的眼尾。 “嗯?” 洛清河扭头看了眼山道,那里早就没了人影。她道了句随我过来,迈步把人带去了山中可供休憩的内院。 北邙亦有人看护,但地方太大,自然不会像侯府中那样周到。 两个人在屋内落了座,洛清河取了帕子,在院中取了烧好的热水沾湿,回过头贴在了温明裳眼角。 “眼睛红了。”她贴了一阵才挪开瞧了两眼,“自个儿没发觉的吗?” 温明裳唔了声,接了帕子自己擦了两下含糊道:“不是什么大事。” 她面皮薄,热气一暖总会浮上一层薄薄的粉,揉两下更见红。许是因着这圈绯色,眼尾的小痣被揉得有些惹眼起来。 洛清河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等到她把帕子放到一旁后推了杯热茶过去:“新岁更替,北邙总会有祭奠的时候。在这坐一会儿吧,我去把东西取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说文解字。 之前写过清河名字的意思,然从火烧也。 这是姐姐的最后一把刀了(大概),后面应该没啥了,她和长公主有番外,虽然应该算是洛家的番外(?),正文结束之后写。 感谢在2022-03-01 15:19:52~2022-03-02 22:13: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Breathless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屿与鱼 1个;
第73章 前尘 炉上茶水滚沸, 屋里烧着炭火,并不觉得冷。 洛清河回来得很快,她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和一张羊皮卷, 落座后将那东西放到了温明裳跟前。 “打开看看。” 温明裳抬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延展开来, 她本想着眼前的这东西应当是类似宣景手札的文书, 但待到真正瞧见上头的东西时,她却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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