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听着外头的动静, 在车帘被掀起时抬起头。 “何事?”洛清河弯身上车, 肩上的衣料似乎还有被晨露浸润的濡湿痕迹。 温明裳把那封驿报递到她跟前, 道:“先瞧瞧这个吧。” 洛清河接了信,垂眸略略扫了两眼后将信纸对折, “动作倒是很快。” “嗯。”温明裳应了声, 道, “依着信使脚程推算, 我们自钦州启程返京的时候, 殿下就带着人请旨抄了韩荆的府, 不止钦州,京城也这段时间也有些乱。” 府中众人悉数收押候审,这是元兴年间少有的大案, 满朝文武都盯着, 三法司每一步动作都惹人注目。慕长临这样快的动作给这桩案子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原先三法司搜查的证据明细与一次次审讯的供词一一对应上,拉下马的就更不止这一家。 若说原先还有人在置身事外地观望,那么这半月的动作几乎让朝中人人自危。 “韩家虽是高门,但有五大世家压在前头,声名上总差了那么些,这一代爬的最高的也就属他韩荆,可惜再怎么往上爬都有个头。”洛清河把驿报还回去,提起的却是听着不大相干的东西,“他这个位子再往上,无非就是两个人,一个左相,一个内阁元辅。内阁不必说,至于左相……位置空着,但有暂代的人。” “安阳侯。”温明裳接了她的话,“不论家室单论学识,这是珠玉在前,他爬不上来,要想更进一步,只能依凭更上一层的权柄。” “天家荣宠与弃子也只在须臾间,目之所及的高楼转瞬便可倾覆。”洛清河勾了下唇,眸光微讽,“自己选的,怪不了旁人。只不过能走到他这个位置,也算是门楣兴盛,朝中昔日结交的不在少数,也难免今时今日的人心惶惶。” 温明裳叹了口气,问她:“赵大人要我问你件事。” “嗯?” “倒卖军粮,勾结外邦……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三法司只是需要时间去清查具体的细则。”温明裳道,“在此之前,你回京要以雁翎之名去见一见韩荆吗?” 洛清河闻言微微出神,她并未即刻给出答案,而是揉搓着指尖沉思了许久。 其实去与不去都可以。这案子结了,斩了该死的人,也就算稳了边境将士的军心,这桩案子被翻出来,咸诚帝需要这么一个人的死去换来雁翎怒火的平息,也是换来他自己一个清正的名声。至于洛清河自己,要的也就是个交代。 若是要去,也无非是把韩荆的动机问得更清楚罢了。 温明裳看着她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不自觉地跟着放轻了呼吸。既是回京,明面上她们两个人的距离自然也就要跟着拉开,临近京畿,谁也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除开今次,她们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她还记得年初咸诚帝召她上殿时说的那番话,眼下韩荆必死无疑,座上天子需要一个新的人去接替韩荆的位子。他依旧忌惮着洛家,换将需要时机,而重蹈覆辙将四年前的战况再次重演几乎不可能,这样大的案子摆在人的眼前,用军粮钳制雁翎显然也不再是一个好的选择。 所以他需要有人代替自己紧盯着靖安府的一举一动。权势是个可以拿捏人的好东西,尤其是对于从前低入尘泥的人而言,天子赐权便好似久旱甘霖。 这桩案子结束,温明裳也清楚自己势必是要被传入宫去见咸诚帝的,只是该如何拿捏分寸不露破绽还需考量。 思忖间,眼前的人似乎轻叹了口气,温明裳回神,听见洛清河道。 “去看看也无妨。” 温明裳闻言微微颔首,低声道:“好,到时我会安排。对了,还有一事。” “你说。”洛清河道。 “抄府时带的人不是三法司的差役,也不是羽林。”温明裳皱起眉,“是禁军。” 洛清河指尖微顿,随即点头应了声,似乎毫不惊讶,“我手上总督的牌是挂的名,要摘了随时都可以,他一个一品亲王,调禁军去找宗平说一声就行,调羽林还要上奏天子再去找沈宁舟拿牌,麻烦得很。” “……你心底里根本没把人家当自己的兵,那些恩赏和整肃皆是明面功夫。”温明裳见状揉了揉额角,没忍住摇头,“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在给人做嫁衣还那么舍得砸银子,也就只有你洛清河做得出来。” “谬赞了小温大人。”洛清河眉眼微弯,声音缓和了些许道,“我该走了,入京后如何,你自己注意。对了,外加给你提个醒。” “嗯?” “回柳家可得当心。”洛清河摇了摇头,“往日是你伯父的训斥,这一回……康乐伯来也说不准,谁叫你把韩家直接拉下了马呢?” 说完也不待温明裳接话,她抬手掀开车帘跳下了车。 康乐伯说的是柳老太爷,在告老前手里一直捏着工部的升调,柳家人几乎都在这里头滚过一遭。韩荆是工部尚书,一直也和老太爷有交情,还曾经一度以外门自居。工部……柳家。温明裳才想起来这其中的关系,就觉得一阵头疼。她原先还真没往这方面想。 车外林葛敲了一下窗帷,询问道:“司丞,可要启程?” 温明裳轻叹了口气,道:“嗯,启程吧。” 林葛应了声是,转了马头去通知其余人。 温明裳撩开车帘看了眼,后头囚车内的人面容苍白,那身官袍被剥下,如今换的是囚徒白衣,他们像是短短几日老了好几岁。她放了帘,眸光微凝。 回去后三法司有的是差事要她忙,就算柳家有让她回去的心也不能开口留人,到时再看他们究竟想做些什么。 最坏也不过是一通斥责加上跪祠堂,该习惯了。 隆冬的长安城下了好几场大雪。牢狱冰冷,近乎滴水成冰。 韩荆在那些狱卒口中听闻了些关于大理寺那位司丞回来后的所作所为,期间有人被不断押入天牢,这些昔日同僚见到他身系镣铐,口中还不忘咒骂着。 他腰间坠着的金玉鱼符早在慕长临深夜抄府的那日就被摘了,月余的审讯倒是没苛待他,他如今面容依旧算得上整洁干净。 三法司的审讯暂告一段落,死罪难免,人总会不自觉地想些旁的事,他年过半百,如今落得这个局面,也着实令人唏嘘。 脚步声自牢狱入口传来,来人走得并不快,狱卒见到人也没问安,整座天牢安静极了,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守备。 思及此,他霍然睁眼看向监牢口。 脚步声停在了门前,随之响起的是锁链落地的脆响。 韩荆看着女子推开监牢的大门跨入囚牢,嗤笑了声道:“我还以为靖安府当真不管此事,做个清清白白的局外人了呢。” 洛清河四下打量了一番,随手抄了张角落的木凳在他跟前坐下,慢悠悠道:“你动雁翎的军粮之时,怎得不说靖安府是局外人?” 不等韩荆多话,她话锋一转又道:“韩大人,我来此只是想弄清楚一些感兴趣的东西,至于你犯下的这桩案子该有个什么结局,你自己心里清楚。三法司的结案诉状已经面呈给了陛下,你不知道?” “不过时势而已。”身陷囹圄,韩荆也懒得做表面功夫,“洛清河,你们洛家不过是运道好,何必来此讥讽我一个阶下囚呢?要是没有这么个乱子,你雁翎查出军粮有变那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忍气吞声?你们就是大梁天子用以守关的一条狗呀!” 他说得咬牙切齿,但眼前的人却仍旧面色未改。 洛清河看着他道:“韩大人对运道这两个字恐怕有什么误解,洛家多少亲族早亡,留下牙牙学语的孩童和独对孤月的女眷,这如果也叫运道好,那这世上恐怕没有运道不好的人了。至于军粮,也不过是时机的早与晚,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韩大人还没有老糊涂到这个地步吧?” 韩荆在她的注视里站起身,锁链被拖得发出刺耳的响声,“可你们占了多少别人求而不得的军功啊?凭什么呢?你说你想在我身上弄清楚一些东西,呵……无非就是为何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那我便告诉你,如你所料,为了权势富贵,为了子孙万代皆做人上之人!洛清河,五大世家横亘于前,你知道为什么你们洛家那么遭人恨吗?为何那么多人都想把你们从神坛上拉下来,让你们跌个粉身碎骨?” 洛清河看着他没说话。 “因为你们的‘不同’!也因为你们自诩的铁骨!” “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与世家不同,不重嫡庶,不重血脉……可你们看看自己如今!偌大的靖安侯府,竟只余下你们这两条血脉……”他一步步往前迈,直至锁链紧锁住四肢才顿住脚步,嘶哑道,“洛清河,你们洛家就这般与众不同吗?这天底下因势而变,为这时势低头让步者不计其数,就偏偏你们要这干干净净的名声,宁死不肯折腰了?”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端坐在木凳上的女子,嘶声笑着。 “你们!凭什么不肯低头!” 洛清河摩挲着扳指的手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停了。牢狱寂静,一时间只余下眼前人的粗重的喘息声。 “你说得不错,这天底下谁人都可折腰俯首。”她缓缓站起身,抬眸时眼底光晕流转,却又深沉地望不见底,“但不是洛家不肯低头,是这北境的守土将士,从未退却半步。雁翎的骄傲不在我,我阿姐,我父亲叔父乃至于历代洛氏先人身上!”那双手缓缓抬起,指着脚下踩着的土地,“我们的骄傲源于这片山河。” “人可以低头,家国山河可会因时势变迁俯首让步?” 韩荆被她眼神压着,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你们想让雁翎吃一场败仗,折了铁骑往来不败的威名,可韩大人,我若将这数代威名军功拱手相让,你敢要吗?” 他呼吸一滞,被锁链摩出伤痕的手愈发颤抖。 是了,莫说他韩荆,即便是其余的几大世家,就真的敢要吗? “至于血脉……”洛清河低笑了声,“你们觉着那么多洛氏的儿郎多不纳妾不续弦,女儿不二嫁不困闺阁是为一个贤名,可我们不是。” “我们什么都不为,若说有所求,那是因为我们只愿对真正所慕之人许那句白首之约,纵然此生不能相守,得一知心人便也足够。” 而这些置身风雨漩涡中的人不会懂,他们不信情义,不信这世间仍存风骨,不信生死关头那些往日关爱俱都做不得假,更不信那句浅薄的情爱。 他们觉得世间种种皆为名为利而来,情与义,不过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可是有人信,有人守。 “你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韩荆大笑出声,“我今日败了,你自然可以这样说教于我,可洛清河,你要记得……” 他拉扯着锁链,眼中状若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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