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下一刻,那把小刀在温明裳身前三寸停滞不前。 温明裳垂眸看着那把刀的锋刃,道:“为何不刺下去?” 望津咬紧了牙关怒目而视,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不是因为周遭的官差全都按着腰间刀,也不是因为洛清河就站在眼前人身后,而是……温明裳的反应跟他预料的截然不同。 “你不怕死吗?” 温明裳闻言笑了声,道:“这世上有人不怕死吗?无非是有看得比自己命更重的东西。若我让你选,那你的命换府台众人人头落地,你的仇怨得报,你换不换?” 望津眸光一变,他没答话,但那束阴狠的目光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身前的小刀依旧没有撤下去,但温明裳知道他不会刺下去了。 “我厌恶骗子。”握刀的手垂下去,望津望着她的目光冷硬,他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用力丢到了温明裳脚下。 “但你若是能杀了那些狗官,你我就此恩怨两消。” 言罢也不理会周遭是个什么情状,他转身回了给他们准备的帐子。官差面面相觑,末了得了温明裳的意思才四下散去各司其职。 温明裳弯下腰拾起那本册子翻看了两页,心下叹了声果然如此。 那便是乔知钰手里的账册了。 她垂着眸刚把册子放下准备收好,便听见孩童稚嫩的嗓音。 “我……该叫你温姐姐,还是……温、温司丞?” 温明裳抬眸,瞧见那说话的孩子从书后面小心翼翼地挪出来。 “都可以。”她勾出个笑意来,“作何藏在树后面?” “先生说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官……可你骗了我们。”女孩皱起眉头,像是自己在反复嘟囔,“津哥儿不喜欢你,可是你那个时候救了我……” 温明裳听着她小声絮叨,而后弯身抬手落在她发顶。 “我骗了你们,这是事实。”她屈膝蹲在孩子跟前,轻声道,“我是不是好人,会不会是个好官,我自己说了不算,你的先生说了也不算。” 女孩眨巴着眼睛,闻言满脸不解:“那,谁说了才算?” “你自己。”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温明裳回过头,瞧见洛清河扶刀站在几步之外,她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也不需要是个好人或者好官,对你们而言,我骗了大家能够换来什么,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那……”孩子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把那些城里的老爷们都抓起来吗?津哥儿说,我们的爹娘都死在他们手里,现在……现在他们又要来杀我们,杀先生!所以……所以你若是能把他们抓起来,那你一定就是个好人!”说到此,她似乎顿了一下,而后小声嘟囔着加了一句,“……也会是个好官。” 温明裳冲她笑了笑,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一把,这才叫来旁边的官差送人回去。 天穹明月依旧。 “其实乔大人说错了一点。”温明裳看着那孩子消失在视线里,冷不丁开口,“好人是注定做不成好官的。” 洛清河往前走了两步同她并肩而立,道:“所以你觉着你是个好人还是好官?抑或是……两者皆否?” “好人……我约莫是算不上吧。”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笑笑,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轻声道,“将军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洛清河闻言摇头。 “为何?” “一将功成万骨枯。”洛清河自嘲般道,“一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债的人,哪能称得上是个好人呢?” 温明裳放下手,长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世上好坏也好,黑白也罢,界限从来不是那么分明的。好人也好,好官也罢,皆是如此。什么叫好官呢?是为民谋福祉,还是心念君王,忠贞不二呢?”她侧过身,同洛清河四目相对,“再者,觉得自己是个好官,然后呢?因为觉得自己办事为民,而后便觉着百姓对自己感恩戴德皆是应该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办了事却不要百姓感恩于你。”洛清河眸中似有异色,“温明裳,你觉得这不该被人感激,那么你把这当作什么?” “将军还记得那日在临仙楼,我问你何谓世家,何谓寒门时,你予我的回答吗?”温明裳道,“我如今的回答,与你当日相仿。这是为官者的责任,也是本分,既如此……何来感激之说。” “我不过是想尽我所能,担我之所能担的责,做我该做之事。我并不需要百姓的感恩,也无需人来臧否我之所行,善恶也好,黑白也罢,若真要以好坏做个评判……不若待今时人物成黄土,后世自有定论。” 洛清河眼睫轻颤,正想开口,又听见眼前的人反问了句。 “其实这……也是洛氏心中所想吧?”温明裳直直地望着她道。 洛清河道:“何出此言?” 温明裳却是笑而不语。 其实这一点上太明显了。不论是洛清河当日深夜私闯宫禁,再到洛清影当年为了慕奚放言太极殿,抑或是太宰年间老侯爷为了夫人开口请求天子恩宽……或许在更早之前,在洛氏不分嫡庶、允准女子袭爵的时候,言官对于靖安一门的指摘便从未停止。 可谁又敢说后世的史书上,靖安府和北邙洛氏身上那刻骨的忠义会被后人遗忘抹去呢? 洛氏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便是因着他们从未在意过旁人的定论罢了。 吾心即吾道,大抵如此。 须臾的沉默后,温明裳看着她道:“洛清河,你今夜……便要走了吧?” 洛清河点头,而后道:“你虽擒下了李固涯等一干亲卫,但要想了结此案,你还需走出钦州。孔肃桓和元嵩再慢,明日也该知道李固涯阴沟里翻了船。” 事已至此,即便他们不想走到那一步,为了自身也不得不走了。 “府台不会调用所有的守备军,动静太大。”洛清河道,“钦州守备军三万,其中州府只有一万人,其余的分散各地。但既在城中,免不了的是人多耳杂……他若想在车马出钦州之前不动声色地截住你,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能用的人不会超过三千。” 温明裳嗯了声,而后问道:“将军此番离去……再见又是几时?” “我不能保证比守备军快。”洛清河坦诚道,“但可以给小温大人一个建议。” “什么?” 洛清河的目光落在了远处营帐内亮着的灯火上。 “若是我不曾猜错,小温大人没打算带他们一道走。”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他们与大理寺现在便一道同行,会更危险。” 人手不足,难免顾念不及。 “是。”温明裳承认道。 “为了车辙与带人时相似,你应当原本是打算在上头装上石头草木之类的物什。”洛清河眯起眼,轻笑道,“可死物怎能比得上活人呢?” 温明裳心下一动,道:“你的意思是?” 洛清河错开目光,意有所指地开口。 “以假乱真……要找替罪羊,这不羁押的就有现成的吗?而且,小温大人,还记得初入州府的时候我带你看过什么吗?” “地势有时也是决胜之源。” 京城入夜后风雨骤起,瓢泼的雨水将挂在檐上的灯笼拍打得私下翻腾,欲坠将坠。 潘彦卓的桌案上点着盏昏暗的灯。他听着雨声,捻着手里的棋子久久未动。 “一场秋雨一场寒,韩大人深夜光临寒舍却还在门口站着……倒是显得晚辈待客不周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雨水泼了满地,来人在他面前坐下,而后才开口。 “深夜独自对弈,潘大人好兴致。” “闲来无事,又无甚睡意,也只有这点闲趣可供消遣,大人见笑。”潘彦卓这才抬眸,面上笑意未改,“只是不知韩大人突兀来此所为何事,兵部户部眼下交集不深,即便是有要的记档,也应当去寻薛虢薛大人,怎得来了我这个小吏这儿?” “潘彦卓。”韩荆的目光阴沉,“装傻充愣可就没意思了。” “那么……韩大人想问些什么?”潘彦卓摩挲着棋子,“燕州,北燕……岐塞,三城?又或是……眼下大人的心尖刺呢?” 韩荆闻言手掌骤然收紧。 外头响了雷,伴着雨声直抵人心。 “乱子入局,是善是恶,能否为人所用,皆是未定之数。”潘彦卓无谓地笑笑,抬手将黑子落于棋盘之上,“韩大人苦心经营数载,此时有了这颗乱子,心里恐怕想当不是滋味?唔,大人可以先让这位兄弟把刀放下,我区区一个小吏,杀之也无什用处,更何况……大人留着我这条贱命可还有大用,不是吗?” 他后心处正抵着一把短刀,黑衣人立在阴影里,眉眼看不真切。 “我的耐心有限。”韩荆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威胁道,“你要报仇,就该有个合作的样子!眼下天子用人之时,你与崔德良的棋,只能存一……棋子失去了用处,你应当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自然知晓。”潘彦卓拂开他的手,低声道,“一代将门,凭我这个尘泥之人的手段可搬不动,那是蚍蜉撼树,太不自量力啦……韩大人,血亲之仇我自然要报,即便你现在杀了我,我化作厉鬼也要缠着那靖安府,咬死那洛清河,叫他们不得安生的。若是你当真怀疑六扇门的动作是因着我,那你不妨现在便让这位兄弟取了我这条贱命?” 韩荆霍然放开了他,那把抵在他身后的刀也跟着松了。 “最好如此。”他哼了声,摔门而去。 雨仍旧在下,不见颓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再度敲了门。 “公子。” “无妨,一点皮肉之伤。”潘彦卓摆了摆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二子取其一么……可这世事如棋,谁人又不是山川之上缥缈一子。” 风卷残云,枯枝随风雨坠入尘泥。 “出局之人不是我,也不会是温明裳和洛清河……而是他韩荆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5 17:47:55~2022-01-26 22:3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0章 撒网 洛清河带人撞见领着齐王府的亲卫入钦州的云玦已经是两日后的日暮。 车马停在郊野, 亲卫早早扎了营。 领头的见到有人策马而来,连忙提刀走了出来拦人。云玦远远瞧见马上的人,快步出来见了一礼, 而后才跟王府的人解释了一番。 “在帐中候着将军呢。”云玦低声道。 “知道了。”洛清河一点头,朝着后面的人道, “下马暂休, 如常便是。” 她下了令,而后便越过府兵朝主帐走。 掀帘而入的时候, 慕长卿正翘着腿歪坐在软榻上看书,洛清河瞥了眼, 认出那是本市井游记。 “哟。”听到脚步声, 慕长卿抬眸看了她一眼,“来的挺快, 我还以为你要再过个一两日才到。嘶……看样子这钦州府的人办事也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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