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太医正已入天子寝宫。” “嗯。”慕奚终于起身,她在绕过玄卫时垂下了目光。 “走吧。” 那双沾染着血污手试图在生死边缘抓住她的裙摆,可惜到底是无用功。弥留之际,他并未能想明长公主究竟是如何将人安插入为天子重重擢选的玄卫之中的。 若是自元兴三年改制伊始而起,那时她又才多大年纪? 可惜无人会给他一个答案了。 动手的玄卫站起身,反手将随身的匕首抵在了长公主后腰处。门外还有羽林,宫中还有玄卫,杀此一人的确无用,其中仍旧危险重重。是以此刻离去,也要做足了明面上的戏码。 “回母后身边去罢。”慕奚向着宫人最后叮嘱道,“这条路,本宫得自己走了。” 殿门在话音落下时轰然打开,屏风遮掩住了血痕,风雪蒙蔽了阶下羽林的双眼。他们闻声仰首,在大雪中看见了缓步行出的身影。 暗纹的瑞兽振翅欲飞,羽林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了道路,但他们让的好似不是天子金令,而是另一种藏在更深处难以具名的东西。他们透过大雪中踽踽独行却仍旧面如平湖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十年、百年前那些独坐九霄的四方之主。 那是慕家君王。 ****** 长街马蹄四起,窄巷口有人被夜半惊声惊醒,打开窗子探头向外张望,依稀望见了轻骑远去的影子。 “怪噻。”他挠挠头,像是没睡醒一样拍自己脑门,“这么多官军,这是又要抓人嘞!” 他打了个激灵,赶忙连连摇头嘟囔着可不要又出什么大事,晃晃悠悠地提灯赶紧重新回了屋。 再过一条街便是宫门,巡街的禁军瞧见这队翠微羽林,忙喝止道:“缇骑止步!今夜宵禁,何人在此策马?!” 羽林齐齐勒马,慕长珺反手摸出象征身份的玉牌丢给领头的小旗,问:“今夜巡防可有异常?” 他贵为亲王,翠微如今与禁军同驻京郊的命令又还没撤下去,的确也有讯问之权。小旗在看过玉牌后还将其了回去,拱手道:“回晋王殿下,并无异常。殿下深夜调兵,不知可有令旨,又或是出了何事?” 慕长珺拧眉不答,潘彦卓那几句警告言犹在耳,让他总难心安。但这些话绝不可说与旁人听,他沉默了片刻,道:“本王调兵自有道理,尔等小卒岂有过问的资格?本王且问你,今夜是否无人入宫?” 禁军看翠微比看东湖还不顺眼,一听这话都忍不住皱眉。但眼前这位到底是天潢贵胄,有气也只能先忍着。小旗于是淡淡回道。 “并无。夜开宫门乃大忌,除却边关急报,谁都不能轻易入宫。宫门东湖羽林层层护卫,岂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王爷贵重,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 慕长珺此时调兵的确理亏,但他心有疑虑,又不甘愿就此退去,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恰逢此时,身后长街忽然又有马蹄声渐近。小旗心说今夜怎得事如此之多,提着灯笼便朝后张望。来人这马骑得委实不怎么样,一条大路笔直,跑得那叫一个歪歪斜斜。 慕长珺目力不错,他隔着老远认出了来人,心中登时疑虑更深。 “大哥?” 小旗也认出了慕长卿,这位如今才是禁军的顶头上司,他连忙放了灯笼躬身。 “卑职拜见齐王殿下!” “免礼!”慕长卿竟也同样面色凝重,她匆匆把调兵的铁牌扔到了禁军的怀里,扭头和慕长珺说,“二郎来得正好,我已传令禁军封锁十二门,你且快些随我入宫!” “夜闯禁宫乃重罪。”慕长珺现在想起提醒了,“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哎呀你怎得在此时犯浑!”慕长卿急道,“出事了!天枢适才急报,数位朝中要员为细作刺杀,重伤的就有五六个!温大人都遭了殃!那些细作还带有羽林的牌,如今沈统领不在京,宫中若是有个什么……唉!别问了!快些入宫才是正经事!” 温明裳?慕长珺还要怀疑,但慕长卿已不愿与他周旋,她一把翻出随身的金令,肃然道。 “你若是怕,那就说是我带你进去的,若是父皇事后问责,我代你担了!”她压低声音,附耳说,“我的姻缘大事还捏在陛下手中,三郎在宗室里做不了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言尽于此。” 言犹未尽,骏马已如箭一般窜了出去。慕长珺面上阴晴不定,他犹豫了须臾,末了还是一咬牙。 “进宫!” 天枢办差大院灯火通明。 温明裳指尖抚在颈侧,那里的小口子已不再流血,但在触碰间还泛着刺痛。赵君若在给她上药,那道口子离致命处近在咫尺,哪怕并不深,现在瞧着也叫人觉着心有余悸。 高忱月在看禁军收敛满地的尸首,她在最近的一具尸体前蹲下,伸手把人给翻了过来。 衣领下的刺青栩栩如生。 她小声嘀咕了句:“画得真像啊。” “禁军和翠微营定然已经过去了。”都统拍了拍手,以为她们多少有些心有余悸,安抚道,“大人不必担心,宫中定然无恙!” “禁宫龙气齐聚,足下横卧是我大梁龙脉。”温明裳微微一笑,“天子与储君皆在其中。” “我自然相信,宫中无恙。” ****** 咸诚帝打了个盹,他微微张着口,缓缓醒转时,太医正恰好在收捡银针。 他闻声重新伏地而跪,恭顺道:“陛下近来夜里常有惊厥,臣已将煎煮的药方转交高公公,辅以每日行针,想来再过些时日必有起色。” 咸诚帝活动了两下绵软的肩颈,好似的确感到胸口郁气渐缓,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他微微颔首,赞许道:“好,卿有心了。来日待朕龙体安泰,必有重赏。” 太医正躬身谢却,道:“此为臣分内之事,不敢妄言恩赏。今日夜已深,臣为陛下再行一轮针,便可安寝了。” 咸诚帝心里还记挂着玄卫去办的事,并无心就此睡下,他摆了摆手,道:“不必,朕还有政务要处置。” “这……”太医正不敢强求,只能顺势道,“那臣代陛下点一炷安神香,可平陛下辛劳。” 这倒是无妨,咸诚帝听罢颔首,道:“准了。” 太医正领命去了偏殿取香。天子撑靠于榻上,屋外风雪还未停,他听着风声,觉得眼皮沉重,脚步声不多时复起,应是回来的太医正。他听见臣下低声唤的几句陛下,困乏地应了两声却无心再言其他。 上涌的睡意迅速将他吞没了。 再醒转时宫中钟鼓又鸣一轮。殿中烛火已熄灭,随侍的宦官也不在其中。咸诚帝微微皱眉,正要开口传唤,却在欲抬手之时惊觉自己浑身僵冷。 垂帷层层放下,榻前坐着一个影子。 慕奚觉察到动静,抬起眸凉声道:“父皇。” “别来无恙。” 咸诚帝登时瞪大了双眼,他喉中溢出不成语调的嘶嘶声,却无力起身对答。垂帷被缓缓拉开,透过微弱的光,他看见了站在阴影中的玄卫与太医正。 二人面无波澜,望向他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寝殿外还有羽林,慕奚绝无可能强闯入内,而此刻玄卫只存其一,太医正的态度业已明了,咸诚帝如何还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您心中怕是在骂,我等皆为乱臣贼子。”慕奚弯腰拾起动作间不知何时被扫落于地的珠串,“可您忘了,皇祖父说过,人心向背从不系于一人之身。” “儿臣今夜带来了一样东西,您要瞧一瞧么?” 一方小令被取出,悬在了咸诚帝眼前。上面并无落款,只有一个未记姓名只存纹样的私章。 咸诚帝目眦欲裂,他胸口剧烈起伏,在无力的挣扎里口吐鲜血。 那是、那是——! “先帝遗命。”慕奚眼中有悲悯,“您一直在找的东西。祖父冲龄践祚,掌权时扫清身侧虎狼,羽林前身亦由他一手打造,这座皇城原本固若金汤。您为一己之私动摇其本,自以为能将社稷江山以旁门左道紧握于手,可您看清过自己的父亲,又看清过这座宫城吗?” 先帝严苛,但不失圣明。他能让一干俊才心甘情愿为俯首,让天下人时至今日都感怀太宰清流,其中靠的绝不仅是帝王心术的制衡恩威。譬如他用洛氏,稳边关,更从不吝偏爱,因为他看得透人心。盛名之下必要有人能成所期,否则便会是山海崩裂的灭顶之灾,成全洛家的有一日同样能够毁掉他们。 他用忠义二字将这一门将帅拴在了自己身侧,可那些作为交换的恩宠也都是真的,这世间唯有懂得什么是“情”字的人才敢在博弈间将筹码系于人心。咸诚帝没有学会真正的要诀,他只是在恩师座下佯装仁德的可怜虫。 “它原本永远都不会出现。”慕奚说,“如果你没有在那之后害死老侯爷,阿昭早在元兴三年就将它付之一炬了。” 这道遗命从来不是夺走皇位的工具,它只是一个考验。如果咸诚帝能懂得收敛猜忌之心不动妄念,那么太宰心腹便会于无声中向他俯首,可是帝王家互不相知相信才是常事。先帝在弥留之际透过那些早有的预兆,看到了自己死后会迅速为之天翻地覆的大梁天下。 所以他留下了这些,是为了护住孙女,也是为了帮扶洛氏。但人力终有尽,谁也想不到不过九年光景,雁翎血光滔天。 那场祸事太突然了,所有人皆是措手不及。 咸诚帝终于缓过一口气,他嘴唇颤动,嘶声道:“朕……早、早在当年……就该……” 就该杀了她。而不是留下这些年,让她有机会暗中汇聚起反戈的刀刃。 九瓣梅原来不过障眼法。 “无人意图弑君,你走到今日,是咎由自取。”如果他不杀洛清影,如果他能就此明了何为忠臣良将,那么被收拢的心腹永远只会藏匿于暗处不见天日。慕奚眼中笑意消散,殿门在话音坠地时微微敞开,有人缓步而上,站在了大殿中央。 玄卫点燃了一盏烛灯。 咸诚帝目光灰败,他遥遥望着远处无悲无喜的慕长临,哑然道:“朕……不会错!你……他!终有一日……会、会明白……” 明白什么呢?是帝王猜忌永无休止,还是明白只要坐上这个位子,无论是再如何仁慈贤明的君子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死死盯着慕奚,眼中是赤裸裸的憎恶。 可他马上连说话的气力都要失去了。 慕奚没有了再与他说下去的欲望,她信步走到烛台前,将那一纸遗命付之一炬。星火撩然间,她背过身,平静地开口。 “仅用木石杀你,或许有些可惜。” 太子偏过头不再看。玄卫提剑上殿,在风打铁马里悬刃于顶。 宫门前马蹄声声,金令被抛于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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