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同座者登时坐不住,惶惶道,“那……那被拿入诏狱的人呢?不过口舌三两句,依律罪不至此的!先生有说朝中对此是如何处置吗?” 同砚叹气摇头,道:“没有。依律的确不应如此,但眼下事态纷杂,边境有动荡,和谈的人又还扣在京城,这……唉!” “我说句实话,天枢乃天子喉舌,此举……又焉知非天子之意?你看,过去由天枢而发的诏命,虽有非议,但收效上佳,足可证明其主非奸佞。当日诸位同砚共赴宫门请愿天枢和三法司尚未羁押追究任何一人,甚至其后详查有人族中谋私都未以此殃及,怎么这次就……” 她言及此不敢再说,只余下扼腕叹声。摊主此时端上了点好的馄饨,二人相视一眼,就此打住埋头吃起早饭。 墙角的旅人在此时放下了碎银子站起身,他拎着行囊,越过前头桌椅逐渐围坐起来的士子,独自朝巷子的东南方走去。这头住的都是城中的打更人,日夜颠倒,小道上是有别于另一头的空荡。 他在下一处转角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头道:“出来。” 檐角的冰柱随着天光逐渐融化,在路上汇成了小小的水洼,如同明镜般倒映出眼前景象。 少年打扮与此地的贩夫走卒无异,他停在那人身后十步之外,躬身道:“周公子。” 那人侧过身,端详了他须臾,道:“你家主子寻我为何事?” “请公子往苍郡留一人。”少年自袖中取出一狼牙珠坠,双手奉上,“事成之后,此物为易,此物所系之人归你所有。” “金翎环伺,这生意不好做。”他接过狼牙却未即刻答应,像是坐地起价道,“庙堂与草莽相去万里,你家主子这东西于我也未必有那么大用处,这生意不划算。” “环伺虎狼不过障眼法,此人可扣不可杀,否则来日便会引得天下文士笔墨如刀。”少年不卑不亢,“此乃我家主子原话。但主子亦有言,除去此物,公子想要的那份有关仇人的名册,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依约奉上。” 他眼神微动,盘着牙坠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分量。两侧的院子里有枯枝探出墙头,跟着云雾曳动矮身,他在长久的阒然里终于伸手拨开头顶的树枝,帽檐也随之一并被压低。 他说:“成交。” ****** 诏狱的大门被轰然打开,里头关着的多是身子骨单薄的文人学生,饶是狱卒未上刑、无苛待,在这阴冷的牢狱里待了数日还是被拘得面色青白。许多起初进来时还有气力向着狱卒破口大骂的,现如今也只能枯坐墙根看着头顶小窗日升夕落来辨别时辰。 门前铁索落地,有人恹恹地抬眸想看看又是哪个倒霉鬼被捉了进来,没成想初初一眼,落入眸中的便是大红官袍的一角衣袂。 赵婧疏走得快,身后吏胥紧赶慢赶地捏着笔杆和册子在同她讲收押的人员名录,好容易等她停下来,人已经累得呼哧带喘。 “一百三十七人皆在此处。”她眼风一扫,问,“都是这几日让你们关进来的?” 吏胥抹了把额头,哈腰低眉道:“是,都是温……” “放人。”赵婧疏径直打断,她侧身,迎着一众目光的注视拉开了牢门,寒声说,“依着收押的差役名册,谁捉来的人,便去原原本本地道句不是。” “这……”吏胥闻言一哆嗦,露出难办的神色,“赵大人,那温大人那边……” “她是天枢之首不假,但是天枢的规矩与监察之责,自立阁伊始白纸黑字,本官来定。”赵婧疏刷地一甩袖,飞扬的袖口像是抽在官差们脸上的巴掌,“若是听不明白,这差你们便不必当了!” 此言一出,在场官差皆噤若寒蝉,狱卒不敢有违,忙疾步上前去解开各处牢门前的锁链。被关押的众文士面面相觑,在霎那的寂静后爆发出一阵提气般的高呼。 赵婧疏听见了身后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但她无暇理会这些人的称赞,转头便独自出了诏狱的大门。 在外候着的差役见状提着氅衣要给她披上,被她抬手拨开了。里头的呼声不绝,外头瞧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眼看着离开的方向是想着天枢的办事房去的。差役拿着氅衣,一时间迟疑着这跟还是不跟,多少有些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瞧着再不追便连人也瞧不见了,这才一咬牙疾行跟了上去。 廊下各级官吏来来往往,赵婧疏这一路走来受了不少人的礼,但她无暇顾及,一路快步行至正堂,抬手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门。 差役姗姗来迟,一抬头看见她与屋中的温明裳冷眼相对,一时间恨不得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 “二位大人……” 还是温明裳先回过神放下了手里的折子。她面色如常,道:“衣服挂进来,你先下去吧。赵大人,进来说话。” 差役怯怯应声,匆忙离去前不忘给她们带上了房门。 这一阵动静带起的冷风把桌上的一沓折子翻得哗哗作响,温明裳寻了个镇纸压着,平心静气地问:“人都放了?” 吹了一路的风,再大的恼怒也散了大半,更别说赵婧疏本就是喜怒不浮于表面的性子。她抿唇深吸了口气,道:“你知道因私下几句言辞便拿人下狱有违律法,也知天枢如此行事后我必定制止,为何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温明裳给她倒了杯热茶,淡声道:“因为这虽是你的不可为,却是我的‘必行之’。” 赵婧疏没动那杯茶,但她在短暂的沉吟后慢慢冷静下来,并未即刻驳斥这句话。那些闲谈的内容在吏胥的名目上记得清清楚楚,她自然能想到放任这些流言四起会有什么样的祸患。而温明裳是个聪明人,她相信对方很明白粗暴地拿人远不如一纸文墨徐徐图之来得有用,能够处置当初国子监异动的人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拎不清。 “为何是必行之。”她道,“你严禁流言,但我今日放人,不出三日满城皆知你我因此而生龃龉。此举一未扼住形势使得北境徒增无妄之灾,二有背弃之嫌贻害你己身,三使旁人疑心你我反目,有碍天枢日后行事。更莫论宫中有关处置此事的旨意还未到,如此下下策,你还是做了。” 温明裳听罢道:“你说是下下策,但除去在门口的气势汹汹,却不是来问罪的。但若是今日坐在这儿的换作沈统领,你与她怕是早就吵起来了。” 赵婧疏未料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沈宁舟,难免为之一怔,而后不大自然地解释道:“于公,我放人未受半点实质阻拦,足见此举虽匪夷所思,但你答应我事关天枢根基的约束并未改变,那么此事就还有余地。于私……我知道你的为人,查办宫宴时你便有解释,没有在此时就陡然大变的道理。” “是啊。”温明裳垂眸莞尔,轻声道,“的确没有这种道理。但是婧疏,笔墨文章何其简单,在过去它有用,是因在我于洛清河而言有情,天枢于雁翎而言有信,可自宫宴上那一杯酒后,你觉得还笃信此言的人还剩下多少?” 这件事不是秘密,人心里的疑窦能因为天枢一纸公文消减,也能在那杯酒被散播出去后恣意疯长。自此无论如何解释,怀疑都已经根植了。宴上一杯酒能把她重新推入咸诚帝的依仗选择,让她能保证洛清河、保证雁翎无虞,也会把她推至悬崖边摇摇欲坠。 世上少有两全法,这是她们的选择,便只能以此为凭向下走。 如今流言一起,既无论是堵是疏都难以根除,倒不如思忖如何加以利用。以此引导咸诚帝不再着眼于长公主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她要在这之余保证落在雁翎的疑心不会被点燃,不如剑走偏锋以这一抓一放,将言语猜疑拿捏在可控之内。 赵婧疏一时无言以对,她轻叹一声,道:“但今日以后,天枢不能再擅自拿人,否则你擅自弄权之名便会更甚。众口铄金,你若还要以天枢保证北境后备安危,就不能自毁长城。” “我知道。”温明裳指尖抚过压着折子的镇纸,慢慢把它重新拿了起来,“所以……”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 宫中新造的景流水潺潺不绝,咸诚帝临湖赏景,听着沈宁舟呈报近日探查到的各处动向。 “京中的流言不是潘彦卓所为,细查所起,是文士闲谈。”沈宁舟扶刀随侍在后,低声道,“玄卫近日在其宅邸严加看管,没有发现异动。他手底下的人也很安静,连出府采买都少有。” “他是个聪明人。”前头新修了亭台,四面垂帷被压实,既能赏景又不会为寒风所累。咸诚帝来了兴致,让人布了投壶玩乐,他将一支箭掷出,淡声道,“玄卫在他左右,他找不到人探查苍郡的消息。得不到瞿延的消息,他就越不敢赌。” 沈宁舟略一思忖,道:“臣不明白。此人狡诈,不过区区几年的师生之谊,其中尚不知掺杂着什么旁的恩义情分,他竟当真会在乎。” “在不在乎尚且不论。”新箭入壶,咸诚帝悦然地抚掌,“瞿延处留有玄卫的密信,他若身死,这些密信会被悉数翻出,他岂会有藏匿的余地?这人呢,与旁人再重的情义比之己身安危,都是不值一提。” 沈宁舟深深吸气,不予作评,只道:“陛下,既是如此……可要通知苍郡的玄卫,将瞿延……” “不必。”咸诚帝否决,“你知为何朕迟迟不让你金翎传信予他们?这些藏身山野之士看似人微言轻,但却是引动天下文士的炬火。文人骨,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金翎此时现身,小老儿必定觉察京中有变。以玄卫束之,待到事毕,若斩草除根,必定惹得天下震动。若是放任其归去……喉舌如刀,变数甚多,难以掌控。” 玄卫已在苍郡,暗中蛰伏旁观便可,实不必现身相逼。 沈宁舟颔首表示明白,转而道:“还有一事。今日臣入宫轮值前,遇见了温大人,她向臣请了一事。”她将怀中折子取出呈上,“请调东湖羽林,严查京中风闻。” 造景池水微漾。 咸诚帝饶有兴味地翻看奏折,随口道:“听闻天枢近日拿人,今日又为赵婧疏放了。比起你,朕的这位寺卿倒是更见乔尚书往昔耿介的脾性。” 沈宁舟抿唇不语。 “当日不用赵婧疏,天枢难立,如今却也到了为其所害的地步,当真时也命也。”咸诚帝合上奏折还予她,“你稍后出宫告知她,羽林可调、可用,但朕要她先调禁军。不仅要先调,还要她亲自去。” 禁军重建受的是洛清河的恩惠,担这样的差事如何能情愿?温明裳宴上那杯酒惹人非议,如今正是受诸多揣测时,此时亲自去传此旨意,无异于坐实了因己私利而背弃旧日情分的名。咸诚帝的确不知在她心里洛清河究竟占了多重的分量,但无论多重、不论真心假意,走出这一步,她就没有回头路。即便有心,不说旁人也不会再信,即便洛清河自己再是个痴情种子也未必会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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