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传旨,让儿郎们近段时间多回宫中走动侍奉身侧。”咸诚帝道,“卿戍卫在侧,替朕一观,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鬼。一旦找出,待到北境风云再起,无需赘言。” “立杀之。” 掌中小瓶登时重若千钧。沈宁舟紧抿唇,待到言罢后须臾,向后退了半步,跪伏在前。她张了张口,一个“臣”字出口,往昔种种倏然于脑中闪过。可无论师友如何背道而驰,无论她心中其实对刚正耿介之辈予以何等信赖,真正道出口的也不过那两个字。 “遵旨。” 坤德殿内往来者寥寥,东菱在差人更换堂下的炭火,热意盈面,熏得人昏昏欲睡。九思一张脸都埋入了绒领里,靠在慕奚身侧睡得正香。 中宫差人拿来了毯子给她盖上,爱怜地摸摸孩子的脸,道:“希璋这个年纪时便总喜欢追在你身旁,到了这孩子也是这样。这脾气啊也是,不娇纵淘气,我看她念书也静得下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慕奚收好了被摊开在案上的书文,她一手拿着闲看的游记,微微笑起来:“是很好。” “既然好,便多教她两年罢?”中宫望着她的眼神里有殷切,像是盼望,又像是一种难言的祈求。 “母后。”慕奚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劝慰,“寒冬漫漫,不也正好把这孩子留在宫中读书吗?您瞧,这书还未看罢,我会教完的。” “当真吗?” “当真。”慕奚点头,“不会食言。” 中宫定定地注释了她半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三日后,洛清河奉旨披甲启程返回雁翎。晴日高挂,无风也无雪,好似是个好兆头。 朝臣在北门相送,此一去再还不知几时,战场风云变幻,到底是难料结局。可今日既齐聚于此,无论各人心中到底如何做想,面上还算平和。 崔德良立于首尾,在随行铁骑整队上马时向前拱手而拜:“京中诸事纷扰,还请将军无需挂心,我等自会妥当处置,令得战时无后顾之忧。” 洛清河着甲不便行礼,只得马上略一拱手算是还了:“阁老行事,我辈自当放心。战事未定,还要劳烦诸位大人劳神。” 天枢并未来人,温明裳说是手上还有天子给的要紧差事要处置,实在无暇分身,只将紧急算好的军资账目和后续调遣送给了内阁,让崔德良代为告知。她在殿上的行事本就引人深思,这一次又并未作别,难免惹得旁观者案子揣度。 待到阁老将详尽的名目说完,这些人看洛清河的眼神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京中消息难瞒,温明裳这两日还在出入侯府。这避而不见的态度,也不知是二人之间当真有了裂痕,还是又不过一幕逢场作戏。 洛清河倒是并未就此有所表示,她只在听罢后点头,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有劳。 望楼钟鼓嘈嘈,战鹰应声振翅而飞,战马扬蹄,踏着雷霆阵阵奔驰而去,徒留下了扬起的满地尘烟。 早时刚铲了雪,马道笔直易行,不多时向后便难窥巍峨皇城。 这个时节几乎无人往北走,是以这段路显得格外空旷,偶有行人形单影只行于路旁,远远听见整齐的马蹄声也自觉随之避让。 无人注意到一侧歇脚的亭中早有人影立于此。 洛清河在靠近时拉缰勒住了马,骑兵没有停留,眨眼间自她身侧呼啸而过。 奔袭卷起猎猎劲风,将久候的人头顶的帷帽,纱状的垂帷向两侧徐徐分开,露出女子骨相姣好的下颌。长睫如蝶翼轻颤,好似轻轻勾连着白纱,令得朱红小痣在眼尾若隐若现。 踏雪缓缓在她面前停下,马尾欢快地甩动,急不可耐地去蹭她的手心。 暖日夹着树影落在足尖,错落有序地在她们身上投下光影。洛清河伸手挑起帷帽一角,道:“杂务缠身,有心者乱局。不是说好了不来送?” “想起一事未讲。”温明裳微微侧头,挑起白纱的指尖轻轻划过眉骨,带着疾驰劲风沾染的凉。她仰颈注视着洛清河,道,“名字我想好了。” 铁骑在经过时未停留,但他们放慢了速度,就此为她们匀出了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可这时间仍旧太短,只言片语都价比万金。 洛清河向下躬身,做出个侧耳聆听的动作,“叫什么?” “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1]。”温明裳道,“叫扶光吧。” 她伸出手握住近在咫尺的指尖,贴于脸颊低声道:“扶桑之华可与相配。关山千重,愿将军此一战可定千秋,可得长安。” “是个好名字。”洛清河弯腰探身,在白纱翻飞的遮掩下将温热的气息印在唇角,低声道,“严霜已至,我祝大人得见春花满楼,所念长留。” 言犹未尽,身侧的气息骤然抽离。踏雪换踏后退,在扬鞭而下后重新放蹄追着远去的骑队疾奔而去。温明裳一手拉下翻飞的帷帽,一手指尖缓缓触碰在适才唇舌轻擦过的地方。 她注视着人影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头。 ****** 临仙楼无论何时都不缺人吃酒,今日天时正好,又逢旬假,便不乏有京中闲散子弟在此饮酒闲谈。 镇北将军今日离京,朝堂之上风云必定再起,闲来无事,可不就是上好的谈资。酒过三巡,众人放开了胆子,便不乏有人将刚刚尘埃落定的三国和谈一事与之牵连。 人言难断,纵然天枢与大理寺联手已有定论,仍旧架不住再三揣摩。只不过今日临仙楼的声音更加吵嚷,不少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顺着有心的指引向下揣测,他们言之凿凿,好似自己口中所言才是真正的真相。 “打!”一人砰地跌在桌上,拍着胸口高喊,“北燕蛮人!欺人太甚嗝、给脸不要脸!我……我大梁有王者之师,定能、定能一举定乾坤!” “朝中小人不……不要脸!陷害忠良!冤大将入狱!” “对此等宵小之辈,只能打!天子……天子不明所以,谈、谈不拢的!”他说到此扯嗓嚎啕,“血战!当年燕州数万冤魂哪!忘啦——!” 只听“咚”的一声响,桌椅不堪重负,折中而断。那人滚落在地,醉如烂泥。 同饮者还留有几分清醒,见状要去扶他,可还未动作,数个人影便不知何时迈上了台前。 其中一人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醉鬼扛在肩上,竟是要就这么朝外走。身侧的人登时一抖,忙阻止道。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可……” 话未说完,那人回头一脚直踹,竟是将他踹翻在地不住痛呼。 “光天化日妄议朝政,非议天子!尔等可知该当何罪?!”那人大手一挥,冷声道,“今日在场所有人,全数带走!” 这话骤然惊醒了一众饮酒者,有人被拉扯着,当即撕声高呼:“我等所言种种不过私下闲谈,尚不至触犯律法!尔等并无公文私自扣押,才是有违条例!心中有鬼!” 可惜文弱书生到底拗不过这群陡然冒出的差役,未多反抗便被悉数带走。事发突然,在场者又众多,不多时此事便远播街巷。 待到宫门下钥前,此事已传至温明裳耳中。 高忱月才从闹市中回来,她将消息带回来的同时,也一并奉上了三日前温明裳让她收集成册的风闻动向。 “所言种种皆指向洛将军,她才刚出京城就出了这种事。”高忱月不禁担忧,“不妙啊。” 温明裳合上册子,却语出惊人:“捉人的那些差役是我让去的。”她转眸看见对方骤现惊愕的神色,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这一次的流言,不言明,但要禁。” “堵不如疏,如此行事,宫中不出几日必定知晓。”高忱月道,“所言种种看似维护洛将军,实则都在将雁翎往刀尖上推。你……不对,你们是故意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温明裳冷静道,“燕州万里之遥,北燕虎狼在前,他不敢妄动干戈。这样的流言,自然也不会是要护雁翎的人放出来的。” 所以比起猜疑某个人,天子更容易惊怒的是,将门之府在天下人严重的分量,是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重。 高忱月沉默片刻,道:“可狼毒仍旧凶险,天子心魔既成,若是一朝不慎一意孤行……” 温明裳放下笔,道:“你近日去药堂,看见程姑娘了吗?” 高忱月闻言一愣,摇头正要说伙计说程秋白有急事外出,却在开口前蓦地想到了什么。 “无人比药谷大夫更了解此物。”温明裳微微敛眸,“将天子的杀心重新随之转移到雁翎……” 长公主才能摆脱杀身之祸。 “那,为何严禁流言?” “因为要告诉天子,裂痕已生,反目只在朝夕。”温明裳看向窗外到枯枝,平静地说,“在各方暗线浮上水面之前。” “雁翎越孤立无援,天子才会越举棋不定。唯有此———” 他手中的狼毒才会彻底沦为无用之物。 作者有话说: [1]谢庄《月赋》。 扶光是给239那匹马驹起的名字。日月原本是指姐和清河,清河可以是所有人眼里的月亮,但是小温一个人的太阳(。 感谢在2023-05-08 23:36:57~2023-05-12 02:1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第250章 尽用 天才刚亮, 檐角的水滴被冻成了细直的小冰柱,早起拾掇摊子的小贩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穿透冰层, 在灰白的墙上将跃动的火烛映出斑斓明灭的图纹。 这天比之去年可谓反复,前几日还不必裹袄子, 今日站在炭火边尚觉得天寒地冻。窄巷走动间又带起风, 吹得人不禁直跺脚。灶火上烧着的水慢慢滚沸,小贩边搓手边不住地看雾蒙蒙的天, 暗自嘀咕着希望今日晨起去往国子监的士子们早些来,免得自个儿还要在这种鬼天气里挨冻。 此时有一人转出窄巷的拐角, 他戴着斗笠, 像是个行路的旅人,肩上还余着夜里的碎雪, 见了光便濡湿了衣裳。 “店家。”他在靠墙那一角支起的桌前落座, 低声道, “来碗馄饨。” 小贩一下来了精神,笑容满面地招呼了声, 低头干活的动作都变得利索了起来。 灰蒙中的一点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清晰, 挂在摊尾的烛灯被吹灭, 只余下一缕青烟混入蒸腾的水汽。民巷各处逐渐开始响起了晨起的动静, 身着青衿的少年人三两成行, 令得窄巷热闹了三分。 “诶, 听闻昨日又拿了几个人进去。”此时尚早,有人趁着清晨无人,凑近和同砚耳语, “你昨日不是说去问先生?如何说的?” 另一人闻言登时食指抵唇, 道:“嘘!小点儿声, 免得隔墙有耳!”她抬头环顾四下,见角落的旅人仍旧低头饮茶,这才接着说,“‘不可说’,先生只说了这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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