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继续谈?没了龙驹,真要有互市,我们不就能把他们踹下桌自己吃饭了?你知道今年多少人得饿肚子吗?!吃饱了再说打不行?” 像是鸟雀不绝的啼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副使砰地一声合上门,不去听这些争吵。堂前烛火正燃,把死人的脸照得惨白骇人。她紧握双拳。 阴云慢慢拢上,日光尽没,烛影细长投落于帷幔之上。 潘彦卓坐在廊下,看着云动,将手置于炉前边烤着火,道:“北燕日薄西山,大梁如日中天,北漠纵有异心,也不敢在此刻撤掉锁阳关的兵,否则就是公然毁约,那质子即便真死了,治下百姓也难有恨。所以……拓跋焘依旧还是孤军。但是萨吉尔死了,大梁现在正乱着,雁翎还换了将军,谁说这又不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近侍给他奉茶,闻言道:“所以,她杀萨吉尔,是针对萧易?” “你要是这么想,就小瞧了这位太宰钦定的继承人了。”潘彦卓抬指摇晃了两下,幽然道,“这一子,是下给都兰的。” 少年蓦地愣住,“这……” “她流着漠北王庭的血,各部四散,谁又说不是个机会呢?兵不血刃打散北漠,打消的既是大梁西北日后的威胁,也是都兰的后路。四散的部众若能为之俯首,带来的就是她如今最缺的兵将,那是能真正掀翻北燕王庭的筹码。”潘彦卓道,“你猜,都兰会不会动心?” 答案昭然若揭。 他话锋一转,背过手道:“但凡事都有代价,收拢残部自立,需要的是时间。只要交战地兵戈止息几年,天枢就能以现有的万里烽火台为基,筑城北据铁蹄南下。再打,是难上加难。即便真有一日都兰能成为一统草原的大君,她落下的时间也让她失去了掀起战火的机会。” 就萨吉尔这一个人的死,有人就能让他成为牵动三国命脉的蝶翼。 “放眼天下,这才是真皇帝。”潘彦卓嗤道。“现在那个位子上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盘棋停在了那一瞬。 沈宁舟踌躇了许久仍没有落子,她在长久的沉默里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试,“可白子自身并非毫无破绽,放任留有一线生机,殿下不怕非但不能满盘尽和,还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慕奚付之一笑,从容道:“那你大可一试。” 大理寺的吏胥匆匆在廊下行走。 赵婧疏刚翻完一卷刑讯记下的公文,侧头看见温明裳望着窗外出神。 “怎么了?是有什么发现吗?” 这几日日夜颠倒,把所系的人查了又查,却仍旧一无所获。眼看天子给的期限将近,所有人心里都提着口气。 温明裳转过头,低声道:“使臣死,定盟崩。我在想,既着眼于京中查无所获,何不放远一点?” 赵婧疏道:“这么说?” “北燕如今,有二主。”温明裳眨眼,循循道,“死去的燕使忠的,究竟是主战的幼主,还是……今次和谈的主导?” 赵婧疏沉吟须臾,外事非她所长,“各自当如何?” “如果忠的是和谈一方,那是自相矛盾,箭上狼毒来自何方才难解。”温明裳噌的一下站起身,“如果是战……” 她饱含深意地看了眼赵婧疏。 后者会意,倒抽了一口冷气。大梁朝中因此大乱,主将如今为了给出交代都在诏狱之中,北境或许也要受牵连,天枢也走不开,若是此时生变…… 温明裳在心底跟她说了声抱歉,嘴上说的话却犹豫:“要审吗?” 赵婧疏阖眼,正要咬牙拍板说审,却见一宦官模样的人疾步匆匆推门入内。 “温大人。”他气都没喘匀,急急道,“陛下口谕,急诏大人入宫!” 话音未落,小吏几乎踩着余音的尾巴跑了进来。 他顾不上搭理宫中的人,哑声道:“大人,太医院有信,北漠质子醒了!” 堂下二人对望一眼,温明裳起身快速道:“你带人先去,我先入宫,稍候便来。” 太极殿的御桌上的物什杂乱不堪。 咸诚帝双手扶额,听得殿外宣名后方缓缓抬头。他在温明裳叩首问礼前烦躁地挥手示意她起身,直接将一封打开的军报放到了她面前。 温明裳双手接过扫了一眼,面露诧然道:“动兵之兆……可陛下严命封锁消息,天下尚不知和谈如何,北燕如此便是师出无名。” “有名无名有何干系!”咸诚帝一拍桌案,胸口剧烈起伏,“你看看这折子!好一个挂印相逼,真当天下人不知安阳苏家和洛氏交好吗?!究竟是他苏恪行事耿介容不得沙子,还是另有私心!” 随着折子被拂落于地,桌上被遮住的左相印玺终于露出了一角。 温明裳心下了然,赶忙作势跪拜,垂首道:“陛下息怒。” 咸诚帝看她一眼,没忍住剧烈咳嗽,过了片刻才道:“罢,卿先起身。朕听闻宴上尚无定论,如今又横生枝节,温卿以为眼下当如何?” 他的确不信任温明裳。但四脚蛇现下已不能再用,潘彦卓也被严加提防,崔德良于敛权一事上本就和他不同心……他就算心中再有所怀疑,如今也不得不用温明裳。 至少宴上那杯酒,在他看来能证明这个人尚是能为他所用的棋。 “主持和谈者乃北燕公主,如今拓跋焘敢率部有所动作,证明北燕国中定然生变。”温明裳犹豫须臾,思忖着回答,“铁骑如今无帅,逢此时局若想稳固,另立旗帜非良策。臣以为,应当放洛清河归去,但……亦要有留手。” 此意正切中天子心中所想,但好不容易有名头将洛清河送入诏狱,就这么放了仍旧令他不甘心。 “如何留手?” “等。”温明裳道,“臣听闻季善行已至燕州,陛下可下旨,在镇北将军洗脱嫌疑归去前,由世子暂代其职。兵部连发急报,令三城铁骑疾往瓦泽,威慑强敌,但将未回,固守不得出。半年前天枢督办的马道走势臣已呈与陛下,此举,陛下当知真意。” 咸诚帝容色稍霁,道:“接着说。” “臣入宫前,太医院来报,质子已醒。”温明裳眸子映着殿中辉光,“此案始作俑者不日必定水落石出,但……臣的等,是要等与北漠再谈。陛下,若依使节旧言,北燕背盟,此刻北漠就该越过锁阳关,放开雪山行道,但此刻若是依旧,陛下当知铁骑便如鱼得水,可借此长驱直入破国。” 这是咸诚帝不愿看到的场面,洛清河……洛氏头上的军功已够多了! 咸诚帝眸光微滞,道:“你要与北漠谈什么?” “不需要让出行道,锁阳关下的骑兵在‘适当之时’撤军,放萧易南下。”温明裳目光微闪,直直望向天子眼底,“换使节之死既往不咎,古丝路商贾如旧,质子留在长安。京中驿马北去,应当会于下月中抵达王庭。这余出来的一月,陛下可以桌沿如何布局燕州以南了。” 那日被奉还的半块玉符不在桌上,它已经有了归属。但是朝中没有异动,说明……有人还是舍不下掌中之物。 青松苍翠的枝条上细雪簌簌已落,慕长卿撑着脸,看着失而复得的“累赘”,转头和姜梦别道:“丹州的王府修得好好的,都抵不过这一句话,就让我把封邑移去了茨州。” 姜梦别在翻看丹州寄来的信,闻言随口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选址在西南,就临着京畿。”慕长卿坐起来,装作深沉凑去她跟前,“都是眼……哎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赏了个包。 “你去那,只是当被监视的顽石吗?”姜梦别道。 “我倒是想当顽石。”慕长卿后仰倒在榻上,拿起那半块玉符喃喃道,“可皇姐帮了我,我总该……” “礼尚往来。” 殿上香烟袅娜。 天子还在斟酌,温明裳俯身拾起了抛掷于地的折子,近前放到了御桌上。 内阁忙于处置乱局后的烂摊子,安阳侯这些联名上书的折子上没有崔德良的名字。 小童奉上香茶,廊下有朗朗书声。 “折子递上去,余下听凭阁老。”苏恪吹动茶沫,叹道,“让小辈去做一回。” 崔德良在檐下观雪听书,听此一言唐突道:“你胸有真才,教导小辈亦有其方,来日,何愁一门不兴。” 安阳侯垂目而笑,话间有洒脱:“于阁老前,几人敢妄称一句大才?苏家无意在虚名上争个高低,也不能争个高低。” “来日之事,今不可语。”阁老无谓地笑,“我也老了,今次,便是看看小辈们能走到何方。若可以……也安心啦。” 宫中回返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外已近黄昏。 赵婧疏在屋中踱步,听闻人回来,赶忙上前道:“那藏箭的刀是商队行走时带回的珍物,顺此查探,确定此物来自北燕。那走商就在京畿附近,我已让人去拿人,回来一问便知。另外提审了使团的人,如你所料,所忠不一。既如此,我们——” 她说到此,突然反应过来温明裳一直没开口答话。 “……出了何事吗?陛下他……” “北境生变,朝中动荡。”温明裳抿唇,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摊开到她眼前,“陛下叫我去,给了这个。” 赵婧疏低头一看,蓦地瞪大了眼睛。 是左相印。 “暂代的,查还是要查。”温明裳叹气,歉然道,“就是今夜我得回府一趟,处置些带回来的差事。案子顺着继续罢,明日我再去见一见那位质子。” 赵婧疏沉默须臾,点头道:“知道了。” 窗前最后一片叶随雪落,眨眼被掩埋。凛冬悄然至,何处皆是满目寂寥景。 慕长临看完了僚属的消息,转头和崔时婉说:“季善行和小泽谈妥了。” 那盘棋到了终局。 沈宁舟看着面前的棋局不免瞠目,缓缓摇头道:“殿下聪慧。” “不过稍善棋道,不足赞之。”慕奚转着手中最后一子,“不过是看得多了,便知道落子应在何处,方可成局。” “此局既由本宫而开,和棋与否,自然本宫说了算。” “谢殿下指教。”沈宁舟略一拱手,“棋已下完,末将便不在此叨扰了。” 她踏出殿门后抬手一挥,等候多时的内侍上前奉上了手炉茶点。殿外的羽林换过一批,眼线不减反增。 棋子被一个个撤下棋盘。 慕奚敛眸注视着指尖棋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完了吗?还没有。她只不过是下完了和都兰的那盘棋罢了,还有一局,等今日弈子被悉数告知后…… 她要和天子下。 信鸽被放飞,眨眼直入云端。 诏狱的大门被打开,洛清河活动着僵冷的手脚,站在门前接过了吏胥递过来的氅衣披上。她抬眸注视着这场夜雪,但雪却没落在她身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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