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在这上面花了大价钱,咸诚帝不会不心疼银子,他肯点头,一定有什么足以打动他的利好。洛清河指尖在扳指与酒瓶指尖摩挲了须臾,眼睫忽地颤动了两下。 是辖制。 给养能就此迅速抵达交战地,但只要掐断此处,退往荒野驻扎的铁骑就被“独”出来了。那么此时…… 她拨动了一下酒瓶的瓶口。 脆响匿入风声呜咽。 难怪天子会点头应许太子上表让季善行调任。这个人加上原来的元绮微,无论他们本心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不是“雁翎”出身者,就不会在明面上违逆君王。只要洛清河一日不归,铁骑群龙无首,此时将这两线掐住,就是个倒逼的势头。 雁翎为国而战,做不出鱼死网破的事,哪怕是为了边民,都得慢慢学着低头。而只要有了这个念头,重新推出“统帅”就势在必行。这其中,又有谁是兼具着铁骑的认可与朝中应许的人呢? 是那位还未加冠的世子。 洛清河把扳指收回来握在手心转了两下,轻嗤了声,喃喃道:“戏演得不错啊……” 这话说的是慕长临。 季善行这个人是他推上去的,他今夜在宴上出奇的安静,只将注意放到了妻女身上,仿佛对旧友的境遇全然置之不理。这在天子眼里,是件好事。 说明太子在学着向他低头。如此想来,岂不是真如了他的意? 被倒出的酒液已冷彻,洛清河呵了口气,仰头将酒喝了。她想了想,又将酒碗与酒瓶换了个位子,尽皆摆到了面前。 齐王剑走偏锋,有今夜之举不足为奇,耐人寻味的是交还的那半块玉符。慕长卿原本拿着这东西是天子意欲扶植以制衡朝局的授意,可现在这块制衡的梁柱塌了,小心翼翼维系的三方之势自然倾颓。 那就又要回到两虎相争之局。 这东西不会给东宫,天子清楚另半块在九思身上,这孩子年纪尚小,可她到底是储君唯一的孩子。孩童不会用的东西,有人可以用。慕长临的举止在朝咸诚帝想要的方向转变,但同样,这世上恐怕也没有比咸诚帝更清楚自己内心究竟有多卑劣了。他不能把刀交给一个可能在来日威胁自己权柄的人,哪怕是已定的储君。 可如果不给太子,咸诚帝就只能给晋王了。 他会给慕长珺吗? 洛清河垂目,须臾后干脆将陶碗往酒瓶上一扣,向后靠住了冰冷的墙壁。 能给,但不会白给。得拿东西来换。 他手上能打动天子的筹码,恐怕只有上回留下的那批官员名册。不给,拿不到惦记的太宰暗卫;给了,就明白告诉天子他心中藏私,心怀不轨。 于咸诚帝而言也是如此。拿着玉符是烫手山芋,会为人猜疑;给出去了,又绝无可能全然信任,毕竟晋王手上还有翠微羽林。 真是厉害,简简单单一步棋,两个人的进退两难。有时当真觉得咸诚帝的嫉恨不是毫无道理,慕奚在禀赋手腕上要强出他这个父亲太多了。 外头仍旧没有人来提审,殿上的骚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即便羽林将朝臣尽数送出宫去,被天子钦点彻查的温明裳和赵婧疏都要先入殿候旨。 还没到把自己提出去的时候。 洛清河靠着墙,面对着高处的那扇小窗。外头依旧漆黑一片,只能在某些时刻窥见若有似无的雪花。 只不过…… 她端详着掌心的掌纹蔓延,漫不经心地想着。 萨吉尔死在此时,又是哪些人的心中所想呢? ****** 宫人们在清扫血迹,贵重的织毯被摞在了一处,仵作剪掉了沾着血迹的那部分,打算回去查验是否真如齐王所言,与驿马案的狼毒所出一系。 天子今夜暴怒后抛下了宴上的百官拂袖而去,不多时内宦前来通传,说是让温明裳和赵婧疏一同移步太极殿听旨。没成想这一去,话还未说几句,咸诚帝便顿感心悸,赶忙唤来了太医诊脉。 好在太医言明并非中毒之兆,是急火攻心所致。月前的大病尚历历在目,天子到底是不敢托大,只简单提及将此事消息封锁,囚余下的使节于皇家驿馆,命她二人七日为期,无论如何都要给个结果。 赵婧疏只觉得头痛,驿马案风波未平,今次又牵连至此,连镇北将军和长公主都下了狱。寺卿站在阶前吹了会儿冷风,冷静下来后转头和温明裳道:“我先回大理寺,你且自便。审讯大头在明日,记得早些来。” 对面便是设宴的逸仙殿,羽林正逐一搜查宴上群臣,确认并无行凶之疑后才送他们出宫。这差事繁复,也不能马虎,宫中能调的羽林和宫人都以悉数被调了来。饶是如此,眼下夜色已深,却还留着大半的人。听闻沈宁舟以命人持令出宫去调派人手入宫,不知后半夜能否轻松些。 温明裳站在赵婧疏左侧,袖袍迎风动,问她:“你有何想问我的吗?” 赵婧疏看她一眼,敛目静了少顷,道:“大理寺不涉权争。该查清的真相,自会明示与天下。” 言下之意便是,若温明裳当真身涉其中,她也一定不会留情。 既有此念,那问或不问,其实都无甚差别。 “但有句话,我觉得得说。”温明裳凝视着巍峨的太极殿,抬指轻轻触上自己的下唇,轻声道,“是假的。” 赵婧疏闻言一愣。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了如今身陷牢狱的那个人,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她在殿上的那些诛心之言,是假的。洛清河回应的那寥寥数语中的痛心,也是假的。 这是一出戏,假的是言辞,真的是重重掩饰下的全然交托信任的那颗心。 赵婧疏深深吸气,想问她此时说这话是为何,但身在宫闱,那些个疑问还是被咽了回去,最后道出口的也不过一句知道了。 “去伪存真,本就是我们应做之事。”温明裳笑起来,朝她拱手作揖,“赵大人且回去吧,明日上差下官会准时到,定如陛下期许,彻查此案。” 后者目光微凝,拱手还了这一礼。 太极殿前聚集的羽林仍旧忙得焦头烂额。 礼部的人今夜尽数在席末,本该是最早出宫的一批,但因着宫外迎客的安排,沈宁舟还是让他们留下盘问了一二才命手下放人。多数官吏匆忙披上了外衫,心有戚戚地随着宫人的指引朝宫外行去。 潘彦卓亦在其中,他走得缓慢,不消几步便落在了队尾。往来者匆匆,倒是无人注意到他此举。他缓步下阶,终于在脚步落于平地时抬眸撞上了温明裳。 二人对望一眼,神色各异。 “更深露重,大人竟还在?”潘彦卓看了眼昏沉的天,感慨道,“尚武之国,当真是雷霆手段。大人以为呢?若是为着迎客的事,沈统领适才已问过,大人去寻她便好。若真是有意……我这熬了数日,委实有些吃不消了,还望大人手下留情,放我回去先睡一觉再问不迟。” 温明裳揣着袖,收回目光的同时朝他那头走了两步,二人堪堪擦肩之际,她嘴唇翕动,低声道:“为什么杀萨吉尔。” 潘彦卓眉一挑,道:“他死了,定盟灰飞烟灭。大人也无需于互市让利,不好么?”他稍稍侧脸,低语道,“不过大人问得对,我的确没想杀他。” “落子者,另有其人。” 二人擦身而过,温明裳的脚步倏然顿住。 沈宁舟自殿中走出,见到她立于阶下,思忖片刻迈步而来。东湖的统领修为精深,只要近前,低语亦难逃过那双耳朵。 潘彦卓没有停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北燕,也做不出那等精巧的机括。” 温明裳眼睫颤动没有开口,她站在原处,等到沈宁舟站到面前才佯装无事地拱手而拜。 “伤口发乌,箭过心脉,是当场毙命。”沈宁舟知道她留在这儿是为何,直言道,“羽林已查过他,还没有发现。但他立场不定,在下稍后会向陛下禀明,若有详查,定告知大人。” 温明裳微微一笑,道:“沈统领辛苦。不知北漠质子如何了?” “太医吊着命,但生死仍难料。”沈宁舟摇头,“此毒大梁所记本就寥寥,京中更是闻所未闻。在下已命人去请程大夫,药谷素与北境有旧,应当比太医更有办法。质子若能保住性命,就还不至于走到最坏的结局。” 萨吉尔到底只是随行使节,乃臣,暴毙大梁虽会惹非议,但未必能直接让北漠王庭放弃盟约。可质子乃王族,再不受宠,于人前也是君。 他若暴亡他国,大梁就不可能息事宁人。 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 可温明裳眸光忽而一动。 若是依初时所计,质子侥幸得生,萨吉尔亦活着回到王庭,那这场闹剧真正崩盘的只有北燕一国。因为狼毒乃铁证,容不得辩驳。 可如今萨吉尔死了,质子却还活着。他见风使舵,把自己的性命搭进了和四脚蛇的交易里,但……这桩交易,还有谁能知道? 远在北漠的王庭不能。 真臣子死了,假王子还活着,汗王不仅失去了定盟者,还将致命的弱点留在了大梁——质子活一日,就有一日被发现李代桃僵的风险。 更不要说预期可攫取的利益,那些言语此刻悉数化作了泡影。若无利,那这般大费周章,就要有人来承其果。 北漠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沈宁舟许久没等到回应,忍不住道:“温大人?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温明裳陡然回神,随即摇头道:“没有。只是听沈统领谈及和谈,难免可惜。又想起燕使自戕,一时在想,若他说的是实话如何,若是他假意慨然自导自演,又当如何。” 沈宁舟眸子微眯,好奇道:“前者如何,后者如何?” “前者朝中有鬼,后者国境有危。”温明裳坦然相望,“都不是好兆头。” “北燕来使已尽数扣押驿馆。”沈宁舟神色微松,“大人可要现在审问?” “审问一事,下官没有赵大人来得熟稔。赵大人已严明,待明日人证物证俱全再行此事。”温明裳轻叹口气,“不过下官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倒是有些事可以先做。” “长公主殿下可悲送回府上了?下官有几句话,想问问殿下。譬如……为何要祝那最后一杯酒。” 沈宁舟端详了她片刻,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到:“大人且随我来罢。” ****** 雀鸟扑棱落在了小窗前,熹微的日光被翎羽遮了大半,但还是惊醒了假寐的狱中人。 洛清河睁开眼,站起身艰难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她靠着牢门旁的墙坐了一夜,难免觉得肩背发酸。 脚步声便是在此时被风送入她耳中。 洛清河动作一顿,侧耳聆听须臾,退后半步坐了回去。她仰颈倚着墙壁,半遮半掩地露出些一夜未眠的颓丧疲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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