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诚帝面上原本因慕长卿而浮上的冷怒如今都尽数消弭,他合掌大笑,直呼有理。 “诸卿便如温卿所言,共饮此杯罢!” 崔德良扶案站起身,举杯道:“将军,请吧。” 阁老既已一同发话,群臣自当效仿而行,纷纷举杯高呼。 乐舞丝竹盖不住人声,像是汹涌的潮水,将一隅孤岛逼到了浪尖。 洛清河终于捧杯起身,她面上神色似乎如旧有礼,但举杯向来使的动作十分敷衍,反而是在这一抬手后明显转眸看向了下方的温明裳。 “温大人。”她眸光微敛,藏起的眼神复杂,似有难言的失望与痛色,这叫后半句听来显得讽刺至极。 “好提议。” 温明裳含笑不语,只在对方向着来使道出的那个“请”自落地后以袖掩面,将半杯残酒饮尽了。 群臣重新落座,宫人赶忙上前倒酒斟满,一时间殿上竟有些寂寂。 质子便是在此时挣开萨吉尔重新站起身,他年纪尚轻,此刻饮酒似已微醺,但步子还算稳当。他学着燕使的动作行至前,肃声道:“将军之名,我于国中亦有听闻。今日既有幸,不知将军可否赏脸也与我共饮一杯?” 洛清河还未答话,咸诚帝似看够了这场戏,提议道:“王子既有此心,今夜三国结友盟,不妨与燕使一同再饮三杯,算个圆满不是?诸卿以为如何?” 这…… 有人不住倒抽冷气,这不是在镇北将军心口上插刀子吗? 一时间打量温明裳的目光愈发多了起来,若不是她开了个头,何至于此? 慕奚端起杯饮了一口,道:“陛下,饮酒勿贪杯,今夜虽兴正酣,但还需注意些为上。” 长公主与洛氏有旧,出言解围乃意料之中。 咸诚帝未有表态,反倒是顺势将眸光转向了在场其余的皇嗣。 晋王面带犹豫,思忖了片刻道:“皇姐所言……的确不无道理。然王子殿下已有提议,儿臣以为,这一杯可饮,三杯便罢了吧?” 咸诚帝仍是未答,他微微倾身,道:“太子觉得呢?” 群臣的呼吸都轻了。 慕长临今夜除却场面话外没有开口评判半个字,就连齐王那一出他也缄默以对。东宫僚属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们心中自然清楚侍奉的储君是何等仁主,若说有旧,他与洛氏的渊源也是匪浅。 天子今夜可谓明摆着试探的意思,晋王所言既是要全君上的颜面,又不愿开罪洛氏,而他身为储副……又当如何? 安阳侯双掌紧握,眼看着一咬牙便要起身相劝,却俶尔听闻“咔哒”一声脆响。 太子放下了酒盏,抬目直视君王,开口只说了两字。 “可饮。” 阁老面浮讶然,晋王眼带惊愕,安阳侯心中大恸,颓然跌回坐席。天子…… 天子是满意的。 洛清河低垂的眼睫上散落这烛火的浮光,她在阒然里重新起身,携着疲倦的笑意抬手朝咸诚帝一拜。冠服上的狮首仿佛在此刻变得黯淡无光,她被座上的众人赤裸裸地抛在恶意试探之下,摔碎了自尊与自傲,变成了一座孤峰,一只困兽。 有人转过头,不忍卒看。 “陛下。”洛清河道,“既是意义非凡,当再奉三杯。” 咸诚帝抬手一挥,台下内宦登时会意,细声高呼尚食局奉上美酒。 两樽酒饮罢,宫人再度满上。质子却在这最后一杯前叫了停,临到此前,他心口跳得愈发厉害,只好佯装拘谨才不露破绽。 “先前我国中之失,致铁骑损兵,虽已于国书中赔罪,但我仍心有不安。”他抽下了腰间的一把小金刀,一手奉至洛清河面前,“此物……此物我愿献给将军以做赔礼,还望勿却。” 洛清河抬眸去看咸诚帝。 “既有诚心,清河收下又有何妨?”咸诚帝抚髯而笑。 洛清河这才垂目接过,淡淡道:“谢过殿下。” 礼已赠,这最后一杯也该饮了,但长公主却偏偏在此时起了身。 “慢。”慕奚施然抬手,看也不看天子的脸色,“此一杯,本宫代为饮了。” “锦平。”咸诚帝皱眉,“不要胡闹。” 慕奚神色冷凝,只道:“三国定盟,岂有臣下尽尝之理?此一杯,代的是我大梁皇室。”言罢也不等有人驳斥,她仰颈便将杯中残酒喝了个干净。 “这……”质子不敢多话,只打圆场道,“也好,也好。” 燕使倒是最寡言的那个,见状也一并满饮了。 洛清河这才放了杯,她左手握着那把金刀,翻过另一面时指尖轻轻剐蹭过鞘上的东珠。 原本站在天子下首戍卫的沈宁舟耳尖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极轻的响动。她眼风一扫,刹那捕捉到了一抹寒光,几乎还未待人有所反应,她已拔刀而出,冷喝道:“将军!松手!” 话音未落,刀尾冷光一闪,小箭飞射而出,带着雪亮的寒芒直逼质子胸口而去! 洛清河在沈宁舟那一声暴喝后就丢掉了金刀,她探手一握,内力凝于掌中,千钧一发之际捉住了质子衣领,硬生生将人拖到了一侧。 小箭几乎擦肩而过。 质子痛呼一声,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 洛清河还未回头,鼻尖已嗅到一阵血腥。 那个方向是—— 滚烫的鲜血缓缓滴落在地,将那一方昂贵的毯子都染得刺目。萨吉尔双目圆睁,僵硬地低头看向胸口的空洞。他想要去看质子的方向,问一问这难不成也在四脚蛇的计划之内,可喉间溢出的只有桀桀的声响,不成语调。 质子回过神,倏然迸发出一声号啕,挣脱开搀扶扑到了他身侧,呜咽地用北漠语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咸诚帝也被这惊变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勉强定神,惊怒道:“羽林何在?!” 殿外东湖羽林应声蜂拥而入,刀光凌冽间将席间群臣围了个水泄不通。 质子还在哭嚎,他边抹着泪与掌间沾上的血,回头质问般道:“我等本是盟约之证!即便心有不忿,也不该对我们而来!萨吉尔他……他固然有错!但我们已致歉,何至于……” 沈宁舟原本疾步下阶走得到了洛清河面前,一听身后话音有异,登时转头望去,这一眼让她心底猛地一沉。 质子面色陡然青白,不见半点饮酒后的绯色。他喉中声响断绝于此,颤抖着扼住自己的咽喉,乌血自口鼻溢出,显得分外可怖。 “箭上有毒!”沈宁舟立时道,“传太医!” 殿上一片混乱,若说萨吉尔的死令得咸诚帝的惊怒不过浮于表面,此刻便是当真怒上心头。他连拍数下案几,喝道:“肃静!来人,拿下洛清河!” 那金刀无论是出自何人手,是当真如此还是被调换了,杀人小箭自洛清河手中出总归是没错的。即便是无罪,她此刻也必须被暂时羁押! 太医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反复许久,总算将质子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若是死了,眼下的盟约可就……此刻无人敢去触天子的霉头。 可总有不怕死的。 慕长卿呆坐到现在,在寂然里忽然道:“陛下……” “讲!”咸诚帝冷道。 “此状……此毒,儿臣见过。”慕长卿转眸,看的却是静立的燕使。 她说:“驿马案。死状……不,毒发之状,相同。” 驿马案的毒,来自北燕。 燕使闻言大笑出声,道:“大梁有心撕毁盟约,何必自导自演这出戏!”他摔杯叉腰,轻蔑道,“大燕不屑于对兄弟用此下作的手段,我们胜北漠,堂堂正正!这种手段——” 毒蛇一般的目光缠上了洛清河。 “只会用来对付仇敌!” 在他一侧的羽林原本持刀而立,未曾想到这一言落地,他竟直直地撞上了刀锋,自戕而亡。 染血的刀跌落在了地上。 这才是真的……死无对证。 咸诚帝面色铁青,拍案道:“大理寺……不,天枢何在!” 温明裳和赵婧疏跨步而出,齐齐应声。 “查!给朕彻查!”他道,“将洛清河押入诏狱!还有——” 慕奚抬眸,迎上那双震怒的眼。 咸诚帝一字一句道:“锦平长公主,禁足府中待审。” 那唐突的最后一杯酒,谁想起来都觉得诡异。 “臣,领旨。”温明裳低低应声。 羽林的甲胄在行径间发出沉闷的响声,洛清河被围在其中,簇拥走过,与她擦肩。 温明裳敛着眸,垂在身侧的手掌张开。 夜风自殿门倒卷而入,衣袂被吹得翻飞。 那一角衣袍从她手心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别慌,都是演的(。 感谢在2023-04-30 00:17:22~2023-05-01 00:3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45章 局中 冬月天已寒, 夜雪浓云遮月,诏狱中唯有森森的火光,影子落在足下, 把狭窄的行道衬得愈发幽深。 狱卒原本还在班房里打瞌睡,骤闻宴上惊变, 被吓得直到见着羽林押解洛清河迈入诏狱的大门才勉强算是醒过神, 连解开牢门锁链的手都忍不住抖。 这间诏狱关过不少达官显贵,从云端到尘泥不过顷刻, 他们本该也见惯了才是。可……狱卒在落锁出去前不住地往里瞟。 怎么会是镇北将军? 可羽林尚冷眼在侧,他也不好多看, 匆匆挂锁后便回了牢门的班房。羽林没有多留, 也随之离去。外头的三法司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官员来和这几个小吏解释因由,他们不知今夜具体发生了什么, 踌躇了半晌, 一咬牙将桌上刚躺好的一小壶浊酒送了过去。 人从殿上被直接送来了这儿, 别说御寒的氅衣,没给将那身冠服给扒干净都算留了面子。班房里没有什么干净的被褥衣裳, 牢中又冷, 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 算作聊以暖身, 别真给冻出个好歹来。 这一方字号的监牢专用于羁押京中位高的权贵, 故而此刻除却洛清河外并无他人。高窗幽牢, 侧耳不闻钟鼓,只能听见声声穿堂风的呜咽。 洛清河坐在草席上听了一会儿风声,就着不知狱卒从哪儿拾掇出来的陶碗将那壶酒倒了些出来摆在面前。她在羽林面前绷了一路的神色略有放松, 今夜种种可谓多在意料之中, 但仍有变数陡生, 此刻私下阒然,倒是正合适冷静下来回忆细节。 她把陶碗放到了西北,将残酒留在了正前方,而后摘下手上的扳指,放到了东北面。 三城,雁翎关,瓦泽。 元绮微在樊城,西面危机彻底解除后,只要向南关隘断绝,三城要依靠的都是沧州,守备军的作用已在缓慢凸显。她揪了根茅草,斜向将陶碗与酒瓶相连。 铁骑现在仍分布于东西两侧,尚未汇聚,但兵部早就有意让平西三营汇聚,据守东方威慑拓跋焘。现在和谈崩裂,要想稳住局势,此举迫在眉睫。但如果全数调离,就要依靠关中的给养,通向瓦泽三环据点的,是天枢新修的马道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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