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原本静坐不言的质子端起酒樽站了起来。 少年面对着咸诚帝,合掌覆于胸前而拜,高举酒杯道:“得大梁陛下赐宴,乃我王庭之荣。约定既成,我会依约在此停留,共迎族中姊妹婚嫁大典。” 这番话说得不似初时那般抖了。咸诚帝哈哈大笑,抬手算是回了他这敬酒,道:“大汗既有意嫁女,朕自当为北漠的明珠择一佳婿。恰好今日这席间多得是我大梁的佳公子,王子不妨先代姊妹着眼一观。” 萨吉尔鬓边冷汗直冒,暗骂一句和四脚蛇为盟当真是自讨苦吃。那一夜他自作主张将人放了进去,却不知对方说了什么,竟能让一未经风云的少年于金阶之上显锋至此。 质子喉头滚动,深深呼吸过后当真转身向下俯瞰。他紧握着酒盏,过了片刻转身再拜道:“昔年大汗嫁女燕君,使王庭与大燕修好为友。今朝如旧,北漠不敢奢求陛下垂爱,却也斗胆相求——长生天的明珠,当配得上大梁最好的儿郎!” 此言一出,群臣的目光霎时就变了。 萨吉尔一把扣住桌沿,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立时拂袖起身。 这小子…… “最好的?” 温明裳也不能免俗地挑了眉,她身侧就是翰林院的人,自然听见沈知桐退口而出的这三个字。 “师姐。”她倾身过去笑道,“这你们该如何写?” 沈知桐抬指点她脑袋,笑骂道:“什么时候了?还编排?”她说着压低声音,“此话一出,非皇族出身者皆可断了这念想了。这质子才多大?我听闻前些时候见着人都露怯,今日倒是勇气可嘉了起来。” “可不止。”温明裳拿帕子擦净了指尖,她没怎么动那盘炙肉,此刻还剩下了大半,“这一出好戏,师姐且看着吧。” 沈知桐张口还欲追问,却听得御座天子朗声而笑。 “不愧是大汗的子嗣,好气魄!”咸诚帝甩袖,抬指往已太子为首的皇嗣方向一点,“可惜,朕的儿郎们除却大郎外都已成家,听闻王女尚年少,恐是无从相配。有道是君子立德,王女尊贵,却也有个先后之理。” 除非北漠想让和亲的公主为妾或做继室。又或者…… 咸诚帝抬眸,道:“大郎,还是说你有意?” 霎时间目光集聚于慕长卿。 宗室其实于此事上也有计较,若非慕长卿从前的行径可谓“劣迹斑斑”,这和亲夫婿的人选必定是有她的。但这些事从未放在明面上来说,咸诚帝这一点破,倒是叫人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齐王如今不再是闲散的王爵,她手里有了权。如若再加上一个北漠的王妃…… 可她若不想,又该如何在宴上推却此事? 质子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讲,但在他开口前,空置的酒樽已被倒扣在了桌上。 慕长卿拂袖站起身行至大殿正中,乐舞已停,她顿首而拜,道:“本王在此先谢过殿下垂爱,可惜……本王已有意中人了。” 她自袖中取出了一块残缺的玉珩捧至额前,高声而呼:“今日邦交既成,乃天下大喜。儿臣斗胆借此福泽,以过去几载之苦功,求陛下——” 一声低笑隐入了迸发的私语声中。 储君稳坐殿上,太子妃将酒盏推至小几东北角,果盘摆在前,那杯酒直立它们中央。 长公主收回了东南的点心碟,放到了自己面前。 正殿中央的齐王叩首再拜,铿锵道。 “使儿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1]《金刚经》。 关于季善行短暂在61-62提过,他是慕长临的人;住持身后的无字牌在11,是祭典雁翎血战战死的人的。 本来想一章写完的,实在是来不及,明天继续了x 感谢在2023-04-26 22:25:39~2023-04-30 00:1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展程 1个;
第244章 箭声 咸诚帝眼里的笑意已冷彻, 朝臣或许不知,但慕长卿手里捧的那半块玉符究竟是什么来头无人比他更清楚。他曾给过她选择,原以为可以一劳永逸, 却没想到会为自己埋下了这么个心头之患。 慕长卿解决了天子所受的驿马案之困,往前数也非无功。可天子没有赏赐她什么, 天下人所能见的也不过是正常的皇嗣掌权匡扶社稷, 一未得财,二未进爵, 三未扩地。 同样位列亲王,晋王即便犯了错也不过禁足, 从食邑到细处的礼制规格其实都要压她一头。她虽无母家帮持, 但到底是占了个长的名分,既已收心不再胡来, 这明显的偏心便也有些不大合适了。 况且她也未要求什么, 不过是为意中人求个名分罢了。 宗正今夜也在场, 老头须发皆白,从前看到这位皇长子就头痛不已, 更不要说她当年知道宗室擢选贵女给她指婚时上表的那封陈情信。原以为慕长卿这辈子都没个指望, 谁能想到这年近而立终于是浪子回头。 老头简直是涕泪纵横, 不等天子开口, 先一步满斟美酒起身, 山呼道:“老臣, 为陛下贺——” 咸诚帝深深吸气,抬手让慕长卿先给他滚起来,而后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善, 道:“宗正此话从何说起啊?” 宗正满饮此杯, 言辞恳切道:“齐王殿下为陛下长子, 龙章凤姿,今又觅得姻缘,成家立业再无缺憾。陛下,老臣以为,这自然是好事一桩,当以为贺!” 咸诚帝紧咬牙关,忍着想把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老头架出大殿的念头,转头道:“齐王,朕竟不知你何时有的意中人?是哪家的姑娘,何不一并说来听听!” 哪是不知,分明是清楚得很,还想把人抓来充当御下的筹码。慕长卿在心里暗自腹诽,面上却端出一幅痴心不改的模样,眼眶微红道:“儿臣有违陛下所期,此人并非京中贵家之女,不过一介白衣,出身寒微。儿少不经事,幸于丹州得卿开解,方有今日不负皇族血胤之种种。” “陛下往昔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得意中人如斯,儿臣别无所求。往昔因其出身不敢言,今朝惟愿陛下开恩,准臣之所请!” 言罢她俯身长拜,宗正听完更是泪盈于睫,竟也跟随着一同拜下。慕长卿虽未多言,但能让这么个混账玩意回头的姑娘品行定然是不差,宗正心说出身寒微就寒微罢,总比挂着京中那些风闻叫皇室难堪的好。 都到了这个年岁,人也无心争位,天子还有什么好奢求的?若是犹豫着把人给赶跑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这并非宗正一人的想法,温明裳端坐案前,抬眸一扫周围朝臣的脸色便知道他们心中大抵也未将齐王此举放在心上。她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听见上首的萨吉尔终于找到机会出来打圆场夸赞一句天家竟情深至此,暗笑慕长卿真是反应迅速。北漠上一个和亲的王女嫁的是北燕大君,今次摆到门前的机会,咸诚帝不盯着她就有鬼。与其严词推拒,不如顺水推舟。 这是国宴,当着面将话说到这份上,咸诚帝不论是推拒还是只应承一个侧妃都失了颜面。他最是在乎这些笔墨定论的人,哪会放任这名声传出去,只能吃了这个暗亏。齐王又拿的是暗卫玉符来求,这是明摆着告诉天子,她根本不要这“权”,太宰的暗卫还给天子,这个做爹的也别来管她的事。 咸诚帝任座下群臣议论半晌,末了扶额道:“罢了,话已至此,朕焉有不许的道理?宗正,将此事拿回去议,给这小子挑个良辰吉日办了。” 他挥手免了慕长卿的谢恩,像是眼不见心不烦似的转头去看客座,“叫诸位见笑,朕的这个皇子便是如此脾性……王子若真有意,皇族旁支尚有诸多才俊,朕的皇嗣,唉,到底是无缘。” 洛清河坐得近,闻言瞥了眼那头悻悻垂首饮酒的晋王,忍不住抿唇掩下了没绷住的幸灾乐祸。 不说储君对发妻的一往情深,如今就连风流之名满京的齐王都说了这种话,萨吉尔连那句天家倾身都说出口了,可见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至少大梁皇族这“专情”的名头是打了出来。慕长珺就算想借机与北漠交好,以此套取今后古丝路乃至更多的人脉,此刻也是万不可说出口了,否则就是在打大梁自己的脸。 他正妻故去可还不满两年。 质子未注意到这些细处,他放在膝上的手因适才萨吉尔暗中的拖拽而发红,为了不使人发觉只好暂且不做动作,婉言推拒了天子的好意,只说但凭大梁做主便是。 教坊司的乐舞在这段各怀心思的插曲后再起,宫人另托玉盘斟酒而上,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都掩盖入了丝竹声声里。 北漠之心已表,北燕使臣在沉寂许久后才终于捧杯起身。 他未有多言,只简单说了两句谢,仰首便饮了三杯酒。酒樽斗深,这种喝法宴上少有,不乏有人啧啧称奇,称燕使海量。 原本到此便可退下,使臣却转身令宫人再斟新酒,迈步径直下阶,行到了洛清河的席前停下。 群臣登时哗然。 “使臣这是何意?”咸诚帝见状开口询问,似是饶有兴味。 “雁翎的铁骑将军之名,我大燕举国皆知。”使臣抬手齐额,向天子解释道,“过往两国为敌,但大燕的儿郎敬重英雄,我主亦如是。故临行前,我主于王帐前有所嘱托,和谈若成,以此一杯,敬将军,敬英雄。不知大梁的皇帝陛下,可否允准。” 他说的我主,众人便只以为是北燕的那位幼君。但洛清河转着酒樽,心下知道他说的应是都兰。 北燕的王女张弛有度,她不想把这盘棋玩得腹背受敌,若是能成友邻,那对王庭可就成了隐藏的威胁。 这是在示好。 咸诚帝本就乐见来使对上洛清河,可惜此前洛清河真就恪守绝不插手政务的规矩,一直未有机会,此举倒是正合他意。 “有何不可?此杯是化干戈为玉帛,当饮!当饮!” 席上皆是位高者,一句止戈容易,可唯有亲历兵祸,才知血仇。 沈知桐眼里也有担忧,她转眸去看身侧的温明裳,却见对方捧杯起身,朝着首座躬身一拜,施然开口。 “陛下言之有理,此杯不仅当饮,在座诸公,也应举杯,敬镇北将军心有大义,胸怀万民。” 此话一出,就连姚言成都瞪大了眼睛。 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话,唯独温明裳说出口会惹得议论纷纷。因为她带着天枢在樊城可谓孤注一掷,她们二人的关系又不算隐秘,此前对此多有猜想的人都因着此一役心生动摇,几乎都要相信横亘在二人中的是所谓真情了。 尤其是姚言成,他可是亲耳听过小师妹所言种种的。 唐突来这一遭,反倒叫这些有所改观的人都忍不住再生疑虑。 这……是真是假啊? 使臣似乎认得温明裳,他微微侧过身,将盛满的酒樽朝她的方向微微一抬,道:“想必这位就是贵国天枢之首,我主亦有提及,这一杯,也当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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