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良抬手推开那扇门,身后又响起囚徒放肆的笑声,几近癫狂。 “逃不脱的,你我都逃不脱的……” 自无名处飞出的蛾子在话音坠落时扑向烛火,影子游离在阴影中,顷刻便随着真身被火舌吞没殆尽了。 诏狱的烛火闪烁了一瞬,最后归于寂静。 满是污垢的手紧抓住来人靛蓝的深衣,上边的污垢也一并染了上去,那双手的主人此刻眼中满是哀求。 跋扈与张扬在鞭笞之下早已消弭入土。 狱卒不耐烦地催促,赶着前来探视的人离去。那双手被强硬地扯离,最后颓然地坠入污泥。 午后的日光变得刺目,回暖的天让日头都染上了灼烫,在行进间把人的后背晒得滚烫。 门前醒狮无人擦拭,青玉镶嵌的瞳仁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 进门尚有留于府内的仆役小心翼翼地唤一句三爷。 藏书阁前挂着锁链。 柳文昌站在门前沉默了许久,他仰起头直视着穹顶日光,眼角好像也要被激起泪。牢狱中的情状仍旧历历在目,他闭上眼,终是在无声中取出了袖中的钥匙。 那道铁链随着咔嗒一声,随着风落了地。 西苑的海棠开了,彩蝶栖于含苞花木之上,随风展翅。 高忱月背着光站在影子里,轻声向榻上虚弱的妇人转述着探听来的消息。她这些时日向六扇门的指挥使告了假,皆陪在温诗尔身边。 木石的侵蚀似乎到了末尾,这种蛰伏的毒物向着油尽灯枯的人展露出自己的獠牙,贪婪地掠夺所剩无几的生息。 “是吗?还是如此吗……”温诗尔轻声咳嗽,她比离开温明裳时更显得瘦削,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可那双眼似乎仍存着光亮。 “是。”高忱月蹲在她面前,“人已经出了京,往东边去了,东南近日春汛,路不好走,若是快便是半月。您……准备何时?” 温诗尔的目光落向了桌上放着的那个瓷瓶,那是早前程秋白配好的那一剂药。 “等到……”她撑着坐起身,将那东西拿在了手心里,瓷瓶磕碰过腕口一节细绳上穿过的碎玉,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忱月缓缓站起身,听见她说。 “那就等到他们动手吧。” 丹州的雨雾天总携着东边沿海的咸腥气息,像是风雨将海上的浪涛卷入这片土地,在悄无声息里漫过这座州府的每一个角落。 温明裳刚和姚言涛谈过,这位姚氏的小公子带回了在泉通的所有记档,他在回城的那一刻将所有东西尽数交付给了谭宏康所在的州府衙门,也让姚家的人尽数撤了出去。 两个人打着伞,在细雨绵绵里边走边谈。温明裳听他将所知倾囊相告,顿了须臾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咸诚帝没有明令禁止姚家插手,甚至姚言涛的名字也在督查名册之上,本不必避嫌。 姚言涛听罢只是笑,他去年随船出海,年初才回来,东海的浪涛将羸弱的世家公子打磨出了分明的棱角,叫人乍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陛下让我随大人一道,那是对大哥,对姚氏的偏爱。”他轻声应答,“可姚氏总不能当真受此偏宠,人得学会知足。世家牵连甚深,无人能置身事外,除了如温大人这种全然无所偏私的。” “小公子说得好似我当真无欲无求。”温明裳也跟着笑了笑,“是非分明,其实牵连不到姚氏身上,若真是要避嫌,倒也不必如此。” “所以我只是尽了本分。”两个人行至廊下,姚言涛收了伞,“大哥所托,我办了。那些档册既是温大人与大哥的同门情分,也是姚家为这大梁天下尽的本分。世家之中,恐怕没有哪家当真是举世皆清的,前人的罪过,小辈能补一些是一些吧。” “至于旁的,谭大人办差能力不差,那些档册查完,他不日大抵是要去我泉通走一趟的。温大人只需在州府静候佳音,待到事情了结即可返京。届时朝中便可拍板定案,在下便事先祝大人如愿以偿了。” 温明裳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她目送姚言涛转身离开,回身收伞入内上行入廊。细碎的雨丝零星扫过她的衣袖,指尖沾染着的水汽皆是微薄的凉。 洛清河在二楼的回廊尽头等她,她今日也出了门,禁军还在城外,她得时不时抽空去看看。丹州的守备军近半数是水师,这边驻防的是剩下的步卒。他们都统跟燕州的人交情不错,借故跟洛清河聊了两句布防的事情。 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整座城好像泡在水里,透着浓重的湿气。驿站的厨房里熬了姜汤,生怕京城来的这些人有个病痛。 温明裳不喜欢喝这种辛辣的东西,但每回顶着洛清河的目光都很是没脾气。这几月来木石没有动静,可这东西仍在,便依旧是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洛清河看着她把那碗姜汤喝了,这才塞了块饴糖给她。栖谣端着碗退了下去,一时间满院只闻雨声淅沥。 “数年前丹州的匪患与济州别无二致。”洛清河坐在廊边的横栏上,边看雨落边跟她闲话听来的风闻,“守备军原来跟其余各州的建制没区别,他们的都统说,是谭宏康改的制,为此还冲撞了不少人。” “这个位子的确适合他。”温明裳想学她坐上去,但看着细窄的横栏实在是有些无处下手,只能佯装无事继续,“要不要再往上提还得再看,工部其后的空缺很大,但东南三州这边也需要人。姚言涛今日的态度便是姚家的态度,人心不足自取灭亡,他们显然不想做下一个柳家。” 海商交不到他们手上。 这些事情都不好办。 洛清河转头喊栖谣搬张椅子过来,她手搭在膝上,道:“丹州可以留他,济州的府台要换,钦州那边……赵大人不知几时会被调回去,这也是一个缺口。” 温明裳点头,道:“济州好办,人选有个现成的。钦州那边,赵大人应当能选个合适的人,这些其实都不算难办。” 难的是主事人。东南的框架初立,需要有个统筹的人。赵婧疏若是此番被调回大理寺,大理寺卿那个位子便是她的,而温明裳自己势必要被调去六部,拔擢已是定数。 但如今……太顺利了反而会让人有些觉得不安心。 柳家便当真就此偃旗息鼓了吗?柳文昌那一日……他又和什么人有所交易?还有、还有温诗尔…… 温明裳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响动。 是几个从衙门回来的官差。 雨势似乎大了些,那几个人没带伞,快步跑入廊下,松口气般拍了拍簇新的袍子。 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她们,忙抬手见礼,而后扬声提醒道:“二位大人!近些日子天气多变,谭大人要我们回来给你们带些话!说切记注意身子,近几日医馆的病者可比往日多了好些呢!” 洛清河跳下横栏,回头听见温明裳回了句谢。 她歪了下头,看着天色道:“雨下大了,走吧,回屋去。” 作者有话说: dbq本来昨天该更的我打无期去了(土下座.jpg 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感谢在2022-08-17 21:22:46~2022-08-20 21:4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呼鱼 1个;
第143章 倾塌 雨水让航道的江河水涨, 几乎要到了州府划定的水位线,许多商道的船被迫靠了岸,这阵雨不见停, 连海上都刮着大风。 东南像是全数泡在了这场雨里。 寅时刚过,栖谣看着今日阴沉的天, 绕过转廊下楼去让人备伞。近卫两轮交班, 这是雁翎的规矩,昨夜是云玦守的。 厨房备了早饭, 这几日寒露深重,厨子怕累着这些京城的大人, 连餐食都依着医馆大夫的嘱咐做的药膳, 低头轻嗅还能嗅见米香里混着的草药味。 赵君若也才顺道过来,温明裳一直不让她守夜, 到底年纪尚小, 生怕日后长不高似的。她见着栖谣三两步蹦过去打算打声招呼, 但雨天路滑,转廊积了水, 一脚踩上去险些栽个跟头。 栖谣手里还端着食盒, 见状抬手拽了小姑娘一把, 提醒道:“慢些走, 主子她们才刚起。” 赵君若抓着她伸出来的手, 扶着人手腕站稳了身子, 才道:“今日还要去州府衙门那边吗?” 三日前谭宏康领着人去了泉通,衙门那边为了防着连日雨水再增,特意留了副手同知和府里的门客在, 但前州郡的档册已经给梳理得差不离了, 属官也都清闲了下来, 今日其实没什么再去的必要。 “没说。”栖谣提着食盒踏上转廊,边走边补充了句,“晚些时候再看。” 两个人绕回了小院,檐下简单放了两张桌椅,栖谣敲门进去放了食盒,出来才从另一份取了粥出来盛了碗摆到她跟前。 赵君若愣了一下,迟缓地说了句谢。 阴云将天穹一并压得很低,昨夜的平静仿佛只有一瞬,下一刹便是骤雨倾盆。东南雨季一贯如此,连着不见晴,海东青在这样的天气里飞得格外憋屈,回来盯着驿馆小池里的鲤鱼撒气。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扑通的声响。 洛清河打开窗子,随手拿起边上果盘放着的果子瞄着那只坏鸟来了一下。 “大清早的折腾个什么劲儿?”她没穿臂缚,只能抄起新亭伸出去让海东青落脚,“你又不吃鱼。” 猛禽歪着脑袋,报复一般在她手背上啄了一口又振翅飞走了。 温明裳披好外衫走到窗边,她衣领还没整理妥帖,抬臂牵动内衫露出脖颈间消散了大半的红痕,也不知是夜里压着了还是旁的什么。 “你让它送信去济州时也是这样。”温明裳边打理着衣襟,边笑骂道,“到底是为什么这鸟和踏雪的脾性都跟你相差这么多?” “真要说,大概因着最初都不是我养。”洛清河这才拉上窗子,她拿了梳篦,倚在窗前帮温明裳把散乱的发挽好。在外不必像在京中那样讲究,温明裳也就没时时都戴着官帽。只不过大理寺的官服叫人觉得冷肃清正,倒是真的将原有的清雅压下去了不少。 洛清河对镜端详了一阵,给她换了个束发的法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前短暂交汇。 温明裳抿唇笑,调侃道:“手艺不错。” 洛清河闻言挑眉,目光下移到她腕口的那条系绳,状若无意道:“也就能把扳指的系绳挂回去?” 温明裳失笑,扭头咬了她一口。 屋外雷声轰鸣,不多时大雨瓢泼而下,将满院花木拍打得垂首掩面,山茶素白的花落了满地,花香也随着混入尘泥。 闷雷打得人心惊。 栖谣收拾了食盒,转身下楼的时候远远眺望见有人顶着大雨策马而来,她目光微动,将食盒塞到了厨子手里,从横栏上三两步轻巧地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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