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知容色稍霁,可一双眼仍旧巴巴地看向温明裳。 温明裳深吸了口气,拧眉道:“先等谭大人的消息,一州的案务不能如此草率,我可以将对策说予同知听,但文书上边的印,仍要你盖。” “……好!”同知一咬牙,拍板道,“如此也好!温大人还请说,我现在便写!” “其一,盘查十日内入城的所有人,不论病者还是康健的,腾出两处相邻的居所给他们暂居,必要时我们退出驿馆也可。同时布告全城,关于谭大人可以瞒,但关于时疫种种决不能瞒。”温明裳在一片沉寂中飞速思考,她环顾一圈屋内的各人,点了几个相熟的分领各部,这才接着道,“其二,传信给丹州境内其余九城府尹,将一应蹊跷和事态尽数说明,不论离望海潮、泉通和州府有多远,全数依着这个法子示下。” 有人闻言一愣,下意识道:“如此会不会太过大动干戈了?若是尚未波及反而如此,难道不会反叫百姓心有戚戚吗?” “心有戚戚总好过悔之晚矣。”温明裳看他一眼,“衙门里不缺大匠运斤者,大人忧虑此事,那便加上一条,让各衙门记得将公文写得漂亮些。” 同知匆匆落笔,也不去管字迹潦草与否,急切道:“温大人,还有吗?” 温明裳还未开口,他便忽然听见洛清河问了句。 “州郡线的守备军还有多少?” 同知思忖了片刻,如实道,“依往日计数尚有数千,但如今人都往望海潮那边赶,恐怕人会更少。将军问这个是有何高见?” “多传一封信给临近州府。”洛清河抱臂而立,“丹州的守备军不够,让临近州郡的人严格盘查州郡线的人,丹州过去全数不能放。” “这……”他登时瞠目结舌,忙道,“将军,若是如此,那就不只是一州了,西边的钦州,南边的济州,还有北面……”他连连摇头,“这事单我一人做不了主啊!” “北面不必担心,钦州那边拿我的名头写。”温明裳当机立断道,“至于济州……先让那几千人顶上,洛将军说得对,不能让人出去。” 尚且不知道这所谓时疫的源头,此刻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若是困在这一州还好说,再往下蔓延,那就真成了举国之灾了。 她们态度坚决,衙门里一众官吏面面相觑半晌,终是不再反驳,只是还有人多嘴问了一句玉良港的商贸如何做处。 “让人务必摁住,现下骤雨,望海潮还未处理干净,水路也难走。”温明裳没有迟疑,她在短暂的安静里想到另一层,于是转头追问,“眼下州郡的府库还剩下多少存银和粮食?” 所司的官员闻言没犹豫,果断给她报了个数。 温明裳听罢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数目倒是够撑久些了。她在这一刹那有些庆幸丹州仓廪富足,否则这样强硬的命令落下去,势必民心动摇。 “谭大人回来之前,若是百姓有何所求,尽量处置,不要有冲撞隐瞒之处。”她话音微顿,目光在屋内所有人身上梭巡了一圈,忽然拱手深深一拜。 众人皆是愕然,连忙要回礼,可手刚抬起来,便听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官低声道。 “还有一事,要劳烦在列诸君。”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丹州不止有各城,还有散落的乡县,这些人也不能不管。我对在籍人口所知有限,此事……要拜托诸位了。我知此事难办,但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京中的钦差下的命令吧。” 谁都知道现在人不够,守备军已经在往前顶着了,可这种在册和各项民生案务,都是州府官员的职责所在。 可现在出去,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之中有几个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人都会怕,这是常情,可站在此处,便难容那一个怕自当说辞。 没人驳斥推脱,他们都不再动作,像是在悄无声息里领受了这个无情的命令,也领了温明裳的这一拜。她推拒同知的请求的时有人是不忿的,盖下的印才是其后的追责所系,这样的说词无异于推诿责任,可后面的这番话…… 她能成阁老弟子,能当天子近臣不是没有理由的。 雨还在下,伴着飙风,望楼上的旗被吹得东倒西歪,连杆子都要给撕成两截。事出从急,衙门的动作自然也是要快的。 望楼上的守备军扯着嗓子命令,已经送了不知多少办差的人出去,州府的城门在入夜时分被重重合上,这座远离交战地的在风雨晦暝里头一次像是蛰伏入夜的巨兽。 洛清河抽空去了一趟最先报信的医馆。 白日里又陆续有人起疹高热,这些人被送入了腾出来的宅邸,外边有人层层把守,只让大夫出入。 医馆在昏暗的雨夜只点了几盏小灯,大夫大多去了州府指定的地方,余下的也忙得无暇他顾。 雨水混着杂乱的草药香。 好在那个先发觉时疫的许大夫还在。 洛清河没点明身份,只说自己是州府来的人,她环顾了一阵医馆四周,看一眼台上一包包草药,问:“这疫病从前见过吗?” “有!”许大夫匆匆擦着汗,手上动作不停,边答她,“大灾有大疫,民间都这样说。宣景末年南州便有过这疫,当时也是连日暴雨催垮了河堤,泥水混着石块从山上冲下来,死了不知多少人,后来水退了,便陆续开始有人起红疹,热度一上来人便撅了过去!若是再晚个几日,那些红疹生了疮便是血和脓一块儿流下来,人也就不行了……好在这病不难治,也有存档的方子可用,但就是不扒开人衣裳决计瞧不见这症状的,忒麻烦!” 他说到这儿才堪堪抬头,屋里昏暗,他年岁不小了,眼神也不大好使,就觉着这姑娘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些,也不知道衙门那边用不用得着。 洛清河见他暂时放了活,又问:“听先生的意思,这病倒是不会那么快害人性命,那传人快吗?” “大人是守备军中的人吗?”他打量了一阵,看洛清河这一身利落的打扮猜测道,“唉,不瞒大人说,治得快自然是无虞,但我也说了,不扒衣裳瞧不见,若是……若是发现的晚了,挨过病者的都要遭罪!” “我的确是军中人。”洛清河微微笑了下,没直接否认,“除了直接挨着人,还有什么凶险之处吗?” “水。”许是听着了这句军中人,许大夫沉吟了须臾缓缓道,“大人,我听闻守备军去了塌的那些地方。” 洛清河闻言颔首。 “那便免不了要泡在水里去清挖断壁残垣,救出来的人也如此。”他委婉地提醒,“可大人也知道,还不知这疫是从何而起的,若是……” 余下半句他没敢说出口。 守备军不能不管望海潮,可若是望海潮那边也出了事,他们忙着救人,谁会注意到自个儿身上出了什么事,即便是到了发现的时候……也晚了。 一夕控制不住,那便是大麻烦,这也是为何温明裳今日要顶着压力下死命令。 “我明白了。”洛清河站起身朝他一拱手,“先生将方子抄一份送去衙门,关于时疫的这些也一并讲清楚,会有人做决断。此疫凶险,还请先生们看顾自身,切勿大意。” 言罢她不再多留,转身掀帘出了门。 雨势稍减。 街上没了往日的喧闹,连灯笼都不剩几盏,一片都是黑漆漆的。 洛清河系了斗篷,打马回了驿馆。 这会儿靠北的宅子已经空了出来,官差们都明白非同小可,也没多怨言,顶多便是暗地里哀叹自己运道实在是太差,怎得就撞上了这等事。 温明裳还在算城中的部署,听见脚步声方才抬头。 洛清河手上提着食盒,将桌上那份没人动过的换了,道:“过来吃些东西,今夜有得熬。” 这个时候大家都没心思吃什么,草草对付几口便算过去了。厨房依着药铺给的方子熬了汤药,没打开便能闻见味儿,一道放在食盒里,连吃食都好像染了苦味。 然这个时候也不好嫌弃。 温明裳放了笔过来,边吃边听她把问到的情况说了。再怕苦的人此刻也无暇顾及,那碗药被一口闷了,她拿手边的清茶涤去口中的苦味,哑声道:“泉通有麻烦。” 这种征兆,越是没有信回来,便代表谭宏康那边越不做好。 这病不难治但难防,也要命。 “大灾之后有大疫,可谭宏康才去三日,在泉通待也不会超过两天。”温明裳敲着桌沿,紧皱着眉道,“不可能是他到了才出了乱子。” 隐患早就有了,可惜无人发现。 “若是望海潮塌了之后才起的病,也不会来得如此突然。”洛清河明白她的意思,“这和存档写的不一样。” 消息断掉是在望海潮塌了之后,所有人的注意都转移到了这里,想的都是先救人,再联系府台。 州府城中的时疫便是在这个时候被发现的。 那么泉通……会更早吗?为什么没人报上来? “你要封锁州郡线,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温明裳抬眸看她,“若不是天灾而是人为,那么这个‘人’,此刻一定还在丹州境内!” “是。”洛清河压着目光,眉眼在烛光下浮现出冷峻的芒,“不论是为了时疫还是事后追查,丹州此刻决不能再让人出入。至于泉通那边……谭宏康和姚言涛到现在还没回信,除却时疫这一层,还有一个可能。” “什么?” “有人不想让他们的消息传到这里。”洛清河抿起唇,“五大家同气连枝,这句话不是空话。泉通是姚氏的泉通,但它不是铁壁铜墙。” 温明裳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些记档。 姚氏督办的望海潮啊…… “这些先不论,我在想……若是真到了最糟的时候,没了姚言涛,也没了谭宏康。”她勉强定神,抛出另一个问题,“泉通又该怎么办?” 现在还未收到其余九城有关时疫的消息,那就代表它们至少算得上安全,只有州府和泉通……真到了那一步,还有人敢进去统筹全局吗? 如若没有,那么泉通……会成一座死城。 “你不能去。”洛清河一言点破,“时疫或许不会要命,但你身上有一样东西会要你的命。” 木石。 程秋白说过,这东西掺了任何一样旁的东西,都是世上最烈的毒。 温明裳轻轻抿起唇,她当然知道这一点,可她不是高殿之上那些已无良知的丧心病狂之辈。 “你也不能去。”她烦倦地闭上眼,低声道,“疫起必有动荡,你有三长两短,北边太危险了。” 不能不管泉通,但是谁能去管? 一时间皆是沉默,温明裳听着雷声,摸出鸽哨吹了两下,不多时,那只熟悉的金翎信鸽就落在了窗边。 小东西浑身都湿着,它没海东青的本事,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341 首页 上一页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