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宗平接了银子, 麻利地小跑去了酒铺。 踏雪蹭着她的手背,不耐地踏着碎步。今日洛清河没带别的近侍,宗平一走,这外头就剩了她一人,她一没穿朝服,二不着甲,瞧着就像个普普通通牵马出行的贵家女子。小贩沿街叫卖,民巷里胆子大的孩子睁大着眼睛往她这边看,洛清河往那头瞥了眼,叫住了小贩买了几串糖葫芦给那些孩子。 身后长街马蹄声渐近,羽林飞驰而过,余下一人勒马慢行到了巷口。 “将军好兴致。” 洛清河闻言回头,踏雪冲那人座下的战马打响鼻,碎步踏得更频繁。 “见过晋王殿下。”洛清河拽着马辔头不让它乱动,虚虚点了下头道,“新岁初至,京中闲散,倒是称不上什么好兴致。我见羽林今日多有打马出城者,不知殿下此刻停步有何吩咐?” “无事,不过见到将军,便来打声招呼。”慕长珺冷硬的脸上强挤出点笑,“闲散是好事,如此看来今年燕州应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只不过朝中多变,将军身在局外亦不能全然免俗,皇姐近些日子恐还有用得着将军的地方……哦对了,听闻年后世子将要离京,本王那儿恰好有块上好的护心镜,改日送到府上,便当做是为雁翎戍守略尽绵薄之力。” 宗平提着酒壶回来恰好听到这后半句话,他脸色一冷,少有的眼里颇为不善。 他们对这些个皇子王孙本不该有何看法,但谁叫开初回来的时候慕长珺在校场赌过他们一回呢?人踩着你主子的脸面阴阳怪气的,说不计较才是假。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阿呈经验尚浅,怕是用不得这般好物。”洛清河面上带了那么两分笑意,婉拒道,“戍边本为洛氏本职,不敢居功。殿下有此心足矣,羽林同列行伍,此物殿下自己留着,还是用得上。” “世子经验尚浅,那将军应当便能用上了?”慕长珺不死心,仍是道,“一军之将难求,将军更应惜身才是。” “当真不必,雁翎军匠所铸铁甲足以庇身。”洛清河翻上马背,弯腰下去解了系在木桩上的绳子,“工部事由冗杂,近日殿下恐怕俗务缠身,我还有事要走一趟公主府,便斗胆不相陪了。宗平,既是岁日,便请殿下一尝这民间的柏叶酒。” 宗平依着礼深深一拜,将壶中的酒液倒出捧了上去,“殿下,请。” 慕长珺斜睨了眼面容黝黑的近侍,顿了片刻才伸出手去接那碗酒。民巷的酒铺酿出来的酒没那么讲究,他喝惯了尚食局的佳酿,自然是喝不惯的,此刻却强压着满口的苦辣把这碗酒尽数饮尽,还要装作并无差别的情态去夸。 “那便谢过将军赠酒。”他轻咳了声,眉头不自觉皱着,“既是皇姐差务,本王便不打搅了,告辞。” 洛清河端坐在马背上回了他一礼,目送他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宗平此刻才嗤笑出声,他性子沉稳惯了,也是少有这副模样,“到底是九重阙上千尊万贵的鹏鸟,再装也走不到下头。主子今日同他说了这样多,也不见他先下马再说话。” “翠微虽不在京,但东湖该有的他们一分不少,其中羽林郎还比东湖营更多,都是世代军户。”洛清河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余下的酒你拿去分了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在军中提及。” “我明白。”宗平点头,“今日鹰房的鹰还未至,要让人放鹰去城外看看吗?” 雁翎军报一般不会有延误,这种情况不常见。 “可以。”洛清河想了想道,“若无标羽加急,你先看了再放过去,晚些时候回去我再看。若是有急,便让人直接拿牌去公主府寻我。” 话音未落,长空应声而起一声尖锐的鹰唳。 海东青抖落了一身的雪落在屋檐,它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沾的一身的草和灰,看着脏兮兮的,丑死了。 洛清河抬头跟它大眼瞪小眼,默了片刻转头又跟宗平加了一条。 “它不用去,让栖谣回来之后抓下来扔水盆里洗个澡。” 海东青似是听懂了这话里的嫌弃,赌气一般振翅又飞走了。 公主府在御街北面,封府这几年一直少有人踏足,边上的屋舍全空了,车轱辘蹍过石板,是空荡的长街上唯一的声响。 这座宅邸孤零零地伫立在此,便如同宅邸的主人形单影孤。 “少卿大人,这边请。”出来迎的宫娥是个熟面孔,见着人便微微福身。 温明裳踩着新擦洗过的石阶,回了礼对随行的云玦道:“在外头候着便好。” 本该是赵君若陪她过来的,只不过温明裳推着让她去寻赵婧疏了,这师徒俩一年到头估摸着也就见这一回,她身边也不会无人。 云玦点头,道:“大人慢行。” 宫娥在前头引路。 温明裳没来过此处,皇家宅邸由专人督建,一般建制皆有规定,但这座公主府要比端王府大些,已经算是破格了。闻说这是太宰年间便交由工部安排的,也算是几代君王里头一遭为公主破格至此。 只是先帝在时恐怕也不会想到有今日。 院子里植着一棵青松,温明裳路过时多看了眼,猜说这树的年岁应当不太长,如今低处的枝叶也不过堪堪没过人的头顶,针叶覆雪,掩却了其上的彩色绸布。 绸布?温明裳脚步一顿,抬手拨开枝叶时抖落了上边的白雪。 是经幡,和侯府那个院落里挂着的如出一辙的经幡。 “这棵树是元兴二年种下的。”声音冷不丁地自拐角处响起,慕奚提着衣摆,慢慢行至院落正中。经幡随着冬日的寒风翻涌,她伸出手,绸布的末端就悄然流入了她掌心,“大昭寺的经文一字难求,本不该被挂在此处。可当日公主府初建,这满室亭台楼阁虽看着高远,我却觉得即便挂上去了也看不着的,倒不如挂在此。” 凰鸟非梧桐不栖。可惜世人所求,满天神佛若当真知晓,恐怕也不过冷眼旁观人世变迁,否则人世又何来诸多憾事。 “温少卿有伤在身,不宜在外久留,恐寒气入体。”慕奚侧眸微笑,“进屋说话吧。” 温明裳没忍住再看了眼绸布上早已斑驳的经文,垂首应了句是。 公主府闭门数年,如今虽一朝重开,府内修整也需时日,故而只先开了东侧的一小片园子,不过布置算得上雅致,这么粗略修整也能见院中红梅白雪,景致颇佳。宫娥随行添茶,几上还放着小点。 “殿下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当是前夜刺客。”温明裳得了允准后才落座,公主府周围的侍从皆是生面孔,唯有近处的几个宫娥她有印象是在嘉营山便见过的,故而只能斟酌着先说些不会出错的,“不知依殿下之见,此案应从何入手为好?” 慕奚看她一眼,道:“此事不急,昨夜负责巡防的羽林已尽数摘牌,尚食局如今皆候审,刺客畏罪自尽,这条线便断了,需得另辟开个口子。” 温明裳看着清澈的茶汤,听罢静了须臾才说:“巡防羽林尽数摘牌,那如今宫中是谁在主司防卫?下官听闻城中巡防换了禁军,可这宫中的事禁军来便有所不便了吧?” “确实如此。”慕奚呵了口气,外头侍奉的宫人此刻进屋添炭,地龙烧得滚烫,她褪了外衫,停了半晌才继续道,“虽为疏忽,但京中无人比沈统领更通晓宫城戍卫,余下的巡防自然还是由她来办。” 那宫人没出去,温明裳捧起茶盏摩挲了片刻。仵作验尸的结果早就出来了,没什么好多说的,人是自尽,用的毒物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即便放到寻常时候从这头查必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刺客极有可能是早就安排好的,真要查怕不是要逮到咸诚帝头上,脑子里少根筋才会真这么办。 查是断然不能查的,眼下的问题是慕奚既然主动担了这个找刺客的差事,她就一定要找个替罪羊出来堵了这个口子。咸诚帝放个死士假扮刺杀容易,解释这人从何处来才是让人头疼的。 温明裳今日来除却应约,也是想看看这位归京的长公主殿下心里是否已有了计较。 宫人添好了炭火,向她们福身行礼后才悄然退了出去,窗子依稀能窥见廊桥的轮廓,风铃声叮铃,合着脚步声似乎也渐远。 “温少卿。”慕奚咔嗒一下放下了茶盏,她面上笑容依旧,只是在抬眸间明显凛然了半分,“仵作的书文可看过了?” “自然。”温明裳往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殿下有何见教?” 慕奚看着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像是摁住了什么令人心烦的物什,“多数仵作有一个习惯,他们会给查验过的尸身绘相,非是疮口,而是此人本身。” 温明裳回忆了一下今早看过的那份书文,抬眸睨着慕奚指节搭着的位子,一个图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刺青,那个刺客后颈向下纹着一小块四脚蛇的刺青。 大梁皇族的影卫不用这个图纹,温明裳见过,因为她手里就有传信用的金翎信鸽。 暂且不论这个图纹究竟从何而来……将一块纹有四脚蛇刺青的物什放到任何一处,牵连的人便有可能被不加论断地治一个谋逆的罪名。 “这东西清河看过了吗?”慕奚把手放下来,“我既点了你们二人,她自然也该瞧一瞧的。不过早时禁军换防,应当还未来得及吧?” “嗯。”温明裳下意识刚应了声,忽然又觉得不对,“殿下……” 慕奚冲她眨眨眼,但笑不语。太宰年间她几乎要被放在侯府那边长大,识文断字皆有洛清影在旁,连带着看洛清河也是妹妹,洛氏延续至今没有送过一个女儿入宫,与皇族本谈不上亲缘。 可先帝器重,从如今的天子到慕奚这个公主皆是如此。只不过一人如今将之视作可撼巍巍皇权的刀剑,一人仍旧把他们视作家人。 是以不论是那夜洛清河的回护还是更早之前,慕奚哪里会看不出些旁的什么。 “……言归正传。”温明裳咳嗽了两声,将话头拉回来,“殿下既已知此,可已决定好如何处置了?” “这也是今日我叫少卿来想求的一问。”慕奚轻轻呼出一口气,刚准备开口边听下人来报,说是镇北将军到了府外,她回了句带人过来,又凝住了须臾才重新道,“少卿想给机会,还是抽薪止沸?” 这就问的是另一桩事情了。温明裳气息微沉,却是轻而缓地摇头。 “殿下……如常便好。” 慕奚没问缘由,只是道:“不恨他们吗?” “恨与怨皆是私事,但殿下问的这件事是天下事。”温明裳眼睫轻颤,手指捏着杯沿以茶敬她,“即便当真抽薪止沸,那也该是以有害于苍生社稷,而不该是以此等飘忽的罪名。殿下,我供职大理寺,为的是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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