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裳神色恭顺,她在此刻仿佛就当真是个惟命是从的近臣,鞋履在石板上踩出斑驳的血印子,这都是那只猫儿的血,可没人敢去看。 “你让朕三思。”咸诚帝缓步走着,低声道,“朕看你还有未尽之言,不妨一并说来听听看。当日你在朝上直言驳斥阁老,虽惹众议,但朕了解他,有你这么个弟子,想来他应是欣然的。朕如你这般大的时候,面对着他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呢!” 温明裳勾唇浅笑了下。她走在几步外的地方,垂眸看向自己的鞋面,过了半晌才道:“陛下,朝中动荡所为乃日后的江山稳固,此时的一个刺客便好似浮光掠影,急此一时未免打草惊蛇。” 咸诚帝脚步一顿,抬高声音:“哦?” “普天之下皆为王臣。”温明裳含着笑,她眉目清丽,唯有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晃眼品出那点不易察觉的秾丽颜色,好像连同眼尾红痣都艳得想心上血。 咸诚帝眸中神色不定,听她悄声道。 “臣要为陛下揪出真正的‘细作’,而不止于此时。”在高悬的灯笼下,温明裳脸上的情绪似乎无处遁形,她一点也不怕身后的那些血印子,反而从容道,“还请陛下容臣多一些时日,好让大鱼咬勾呀。” “你……”咸诚帝止步看她,那双眼里的和颜悦色在某一刹那尽数退去,毒蛇吐信一般的目光紧锁在了白皙的脖颈之上。 温明裳没动,但她能看出那一刹那眼前的天子在忖度她性命的去留,甚至影卫的刀刃都有可能已经快要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咸诚帝大笑出声。 “好一个温明裳!”天子抚掌哈哈大笑,挥手示意影卫退后,他眼中满溢兴奋的神色,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有自己打造的造物,“康乐伯老眼昏花,不识璞玉良才啊!” “卿的大鱼,是何人眼中的大鱼呢?” 温明裳喉头微动,藏在袖下的拳头终于稍稍松开了些,她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破绽地笑答:“自然是……陛下眼中的大鱼。臣要的饵料,唯陛下能给。” “甚好!”咸诚帝满意点头,若有所指地提醒道,“饵料取之不尽,此一物扔了,尚有下一个。” 温明裳含笑敛下眸,在眼睫颤动的间隙将眸底的后怕压了下去。 这世上无人可以说自己有十成把握办成一事,她今夜笃定天子不会因此挥下屠刀,原因其实也简单。 他们师出同门,阁老教会咸诚帝的,也教给了她,甚至要更多。 所以她很清楚咸诚帝想看到什么。 柳家迟早要倒,届时温诗尔不再能成为牵制住她的一根绳索,咸诚帝在用她的时候也在寻找一个新的平衡点。他本该信任温明裳了,但其中出的差错就在洛清河身上。 他要拿准温明裳不是真的对洛清河生了足以撼动本心的情意。 今日死在足下的猫就是警告。 只要温明裳露出半点迟疑,影卫一定会杀了她。 温明裳口中的这条大鱼就是洛家。 她在告诉咸诚帝,只要开价够高,她会在恰如其分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俄苏里作为一把栽赃的刀扔进洛氏的园子。这条新的绳索叫做野心,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她也是人。 柳家?驯养的绵羊相比起来太过不值。 被驯服的俄苏里是要拿来捕猎鹰隼的,不是拿来宰杀家畜的! 这是她下出的那步诈棋,赌天子会信自己的一步诈棋。 而在咸诚帝哈哈大笑的那一霎,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人最怕什么,就最想除掉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感谢在2022-07-13 22:58:38~2022-07-15 23:2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9章 换盏 肃杀冷寂的气氛似乎在最后一个字点地时骤然间烟消云散。 影卫压低了帷帽, 退回了假山的阴影里。 咸诚帝带着她继续往内宫中走,不知是不是因着今日的灯太亮,举目四望都看不见星。他听着风声, 和缓着语气侧目跟温明裳讲:“先帝一代雄主,一生雄才大略, 东南有商路, 西定西域三十六国,他不畏一家独大的军权, 因着那时苏家尚有一位西域都统可领西境与北地铁骑分庭抗礼!可朕之一朝,大不相同了……” “北燕的狼很危险, 可他们自宣景年间后再没有一位能够统辖王帐的大君, 如今空挂虚名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狼骑年年来势汹汹, 可他们始终越不过铁骑的防线。你以为为何会有四脚蛇的名字?北燕早已是日暮西山。” 塘前花木凝冰, 羽箭散落入湖水, 箭镞都结了霜。温明裳听见他提及四脚蛇才抬起头,淡声说:“陛下所见深远, 臣所不能及。” 咸诚帝却是微微一哂, 道:“洛家世代征战, 与北燕早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可十二万铁骑一朝调度便是劳民伤财, 为天下百姓着想, 也绝不可让我朝先起战事。只可惜这个道理……清河怕是难苟同。她有与你提起过此事吗?” 温明裳微微颔首,倒也不瞒着:“提过几回,如陛下所言……将军确有此意, 道是一劳永逸之法。” “她这是一劳永逸了。”咸诚帝摇头叹息道, “可朝中该如何封赏?百年军功, 灭国之能,是该封公还是封个异姓王?这些算得干净吗?宣景帝为何只封洛氏侯位,不恰是因着唯恐一朝功高难封吗?” “这都是打算丢给朕来解决的烫手山芋啊……” “陛下。”温明裳微微躬身,面露犹豫道,“臣有一事不明,可否斗胆相问?” “问。” “四脚蛇。”温明裳直视天子的眼睛,“所计者甚多,为何陛下单择其一呢?今日臣问起时,镇北将军似对其颇为忌惮。” “她应当同你讲明了这些人从何而来吧?”咸诚帝却是笑起来,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此为交战地密辛,能如实相告……洛氏无愧有情深之名,她对你倒是动了真情。若是知道你这般行事,不知可会心寒?” 他仍旧心有疑窦,但这份疑窦不是温明裳本身,而是崔德良的教导。 虽说温明裳说过自己志不在君子,可问还是要问的。 “……将军要的,臣给不了。”温明裳指尖微颤,硬着心肠道,“陛下知臣在朝中立于何处。洛氏情深,可臣不信情深。情字没有那样了不起,微臣的母亲便是那前车之鉴。臣对将军感佩,却……却做不得如她那般的大义炳然。” 她话音微顿,在短暂的静默后嘶声笑开。咸诚帝看着她微微皱了眉,他在这一瞬拿捏不准这种莫名地颓唐究竟从何而来,眼前的女官说得那样情真意切,她未必对人无情,可这些话她依旧说得出口,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她身形单薄到拿不起刀剑,但是在这一刻林园枯木的阴影张扬地落在她脸上,她自己就好似一把被人打磨得锋芒毕露的刀刃。这把刀没有柄与鞘,一旦握上去就必然是鲜血淋漓。 咸诚帝喉咙滚动,他莫名觉得危险,却在下一瞬陡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害怕这种不定,却又渴望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所用。 因为她有弱点,有野心,却也不失明辨之能。 她是个能一眼望穿的人。 “一场床笫之欢不过朝夕,改变不了分毫的结局。”温明裳在笑过后为这个问题落下了最终的回答,“这京中……从不缺有心人。” “不错。”咸诚帝赞许般颔首,“来日功成名就,不论是佳人还是何样的俏郎君,何愁没有呢?卿若想要,朕便赏你,如何?” 温明裳只是含笑点头,道:“陛下的疑问臣已言尽,还请陛下为臣解臣之惑。” “好。”咸诚帝道,“你知这些人叫俄苏里,便该知北燕拓跋焘给了这些人何样的允诺,可这些允诺……朕难道给不起吗?他们生得像我大梁子民,为何做不得真正的大梁子民?” 温明裳闻言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与她们原先的猜测不谋而合。 “俄苏里是死间,可为北燕所用,也可为朕所用。”咸诚帝没注意到她眼底的神色变化,只是自信道,“这朝野上下肃清,若是明不得,那便取此道!阁老曾与朕言明朝中利害,而今皇子公主手中权柄令心有不臣者人心各异,正是最好的时候。” “北燕以为给了我大梁一把刀,殊不知这把刀未必安分。威逼或利诱,不过是行事手腕,在我大梁京城……还无人能逃脱金羽玄卫的眼睛。” 言下之意,他知晓所有俄苏里的藏身之所。 温明裳口中称颂天子,暗自将此事记了下来。 寒夜凄清,月华西沉。 咸诚帝看了眼月色,转头道:“好了,此事到此,切莫声张,朕昔日予你信鸽音哨,今日起也可用作玄卫之唤。此为其一。其二,济州之事三郎已将细则呈报于朕,那日朝上给你的封赏还未定……” “你想要什么?” 温明裳淡淡笑笑,直言道:“请陛下出面……还臣母亲的自由。” “只有此?”咸诚帝反问道,“此等功绩便是提你官位也理所应当,不求旁的了?” “不求。”温明裳低眸,“臣唯有此请。至于官位……陛下两年之内接连拔擢已是圣恩,再多恐不合往例,有损圣名。来日方长,臣不急于此一时。” 大理寺少卿再往上提……那个位子不该由她来坐,有人比她更合适。京官再往上走,大多官吏调任地方做几年布政使积攒资历,但此时若是应了,难保不是东南三州。 “也罢。”咸诚帝又看看她,“卿应知这大理寺不可长留,朕前几日还在思量……日后要调你去哪一处领布政使之职。可惜了,钦州再过几年在赵卿辖下便可复昔日太平,应当用不着你。朕倒是好奇,温卿可有属意之处?” 温明裳心口一跳,她想起了白日里看过的那份禁军的巡防册。她顶着天子的目光,故作思量状片刻答道:“沧州。” “哦?为何不是……燕州?” “沧州往上乃天险,与北燕狼骑北线少有相交。”温明裳笑答道,“虽为苦寒之地,但亦可观行伍之风。燕州素来军政拆分,陛下纵然分了臣这个布政使过去也难插足铁骑军务,因着臣不通此道,去也无用。镇北将军曾言,铁骑只服真正的统帅,臣此时去……只会有与她的情意这一条牵连,无用。不若积攒两年,厚积方能薄发。” 咸诚帝听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此也好。你母亲的事情,朕可以应下。只是此事多半要涉及你本族家事,实难插手。朕拟一道旨意交由你母亲,若是她肯接下,那朕便以天子之名叫你二人与柳氏从此各不相干。温卿觉得如何?” 这才是今夜温明裳最为关系的一事,听到此,她也算是真正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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