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昌站在院门前,他的面容透着疲惫,似是刚忙完工部的差事,肩上的衣料还带着灰,连往日的仪态都不再端正。 他没踏进去,就这么立于门前。 温诗尔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同他四目相对。她没有动,甚至没有如在下人面前一般躬身见礼。 柳文昌只觉得额角突突的疼,在长久的静默里,他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爹有给裳儿议亲的意思。” 温诗尔依旧没说话。 “是崔家的儿郎。”柳文昌只觉得胸中憋着一口气,他每每见到温诗尔皆如此,这人总会让他想起自己年少的那些岁月,“她也到了年纪。阁老是她先生,选的是阁老家的孩子,品行自是清正,不会害了她去。” “不会害了她……”温诗尔终于开口,平日里的温柔笑意尽数敛却,她很少在温明裳面前有这样淡漠的模样,但柳文昌在接她入府后便见过不止一次,“还是不会害了柳家。” 柳文昌喉头微涩,下意识错开了那束目光,只是道:“并无差别,她身上终归流着柳氏的血。” “她姓温。”温诗尔垂下手,低声道,“柳文昌,你莫要忘了我当年答应回来,为的是什么。这么多年,你本有无数次机会让她真正成为所谓柳家人,可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柳文昌许久不曾听过她如此咄咄逼人的言语,只觉得更加头疼得厉害。 “生在此间,许多事便不由她自己做主。” “你们想把鸿雁困成池鱼笼鸟。”温诗尔的语气很轻,她立于高墙的阴影之下,耳垂上坠着的玉坠却被光折射出刺目的光,“可你们又不想折了她的翅膀。” 柳家不需要一个无法立于自己立场上的出色后辈,从前朝至今日,他们盘绕天子而生,依凭着数年如一日的上下一心扎根土地,任何一个妄想动摇根基的狂妄之辈都要为此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哪怕这颗种子是他们亲手埋下。 “我们不会让她成为池鱼笼鸟,那太过浪费。”柳文昌不愿再说,他将袖袋中放着的瓷瓶搁到了院门前的一张小几上,转身道,“她在济州待得太久了,回来说是身子不济,一切如常吧。” 落叶飘然落到了瓷瓶边。 柳文昌转身欲要离去,却听见了身后极轻的脚步声。 “许多年前,我在济州时听见过一个人说过许多。”温诗尔拿起瓷瓶,目光被日晕折射出浅淡的颜色,“少年打马江南过,西风吹尽倚歌楼。”她轻笑了声,面露讽意,“可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君子皮囊下也不过怯懦之辈。” 柳文昌止住步子,缓缓收紧手掌。 “这就是世家。”他微微侧头,“谁人不想似少年时意气风流,但生在世家,受此恩荫,便注定后半生尝恩,这便是一代代的命。” “不论你认或不认,皆是如此。” 温诗尔没再答话,她听着脚步逐渐远去,将瓷瓶的木塞抽离,倒出了其中半数的药液再将瓶子盖上。 “若我认命,便不会带她回来了。”她抬起手,摘下了耳垂上的坠子,随意抛入草丛之中。猫儿被惊得从草丛中蹿出,还未靠近又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吓得往后退。 温诗尔捂着唇平缓了呼吸,慢慢合上眼睛低声呢喃。 “樊笼困得住雀儿,困不住天上的雁,她终有一日会拥有属于她自己的自由,再不受你我拘束。” 而她垂下的帕子上,血痕殷红夺目。 关外打了霜,马道变得有些泥泞,马蹄踏过去尘泥四溅,站得太近的,怕是都得弄得一身脏污。 踏雪不喜欢这种初凉的天气,一路上跑得飞快,若不是洛清河有意拽着,它恐怕会恨不得跑出关去。 “稍安勿躁。”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子,俯身在它耳边道,“晚些时候带你出去,别折腾马厩了。” 踏雪打了个响鼻,扭过头不理她。 “将军。”军士接过马缰等她跳下来,“云侍卫回来了。” “嗯?”洛清河挑了下眉,“让她去府中等我,我即刻过去。” 雁翎的巡防已写入军令,她回来也不过是再检查一遍,其实重要的事务倒是确实不多,但眼下还不到回京的日子,能多拖一日是一日。 轻甲卸起来简单,洛清河卸了甲胄过去也不过才一刻钟的功夫。 云玦肩上还带着晨露的水珠,见到她进来先是一拜,而后将京中所历一一说明。 “这是宗平的鹰送过来的信。”她将收好的回信递交回去,“半路上追上来的,世子办事的确很快。” “安阳和靖安两家世代交好,他同人家养在京中的小辈相熟也是正常。”洛清河笑了笑,“就是这打估摸着还得挨几次,没法子啊……一路辛苦,你先去休息吧,这两日也不必着急上巡察的差。” “是。”云玦朝她一抱拳,转身出了门。 这封信并不长,是程秋白一贯的风格,但这上头写的东西却叫洛清河止不住皱起眉。 ——绝无可能。 这就是程秋白对舒宴那个猜测的回答。原因无他,温明裳身体底子太差,若是用这种方法控制人,她老早便先撑不住了。又要人活着又要为其所用,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换个康健的,此法有效。若是温大人,恐时至今日已生变数。待到你二人回来,若有闲暇,带她来药堂一趟,虽我断言无可能,但究竟如何,还需得诊过脉再下断言。另,你在心中问若是二人受之可行否,我为医者,本不该思此邪道,然你既有所托,我思量后觉得或许可行,只是同受此法,二人定同承其害,亦不至看不出端倪。】 难办。洛清河合上信笺,正想思索归京后该当如何,门外突然又响起云玦的声音。 “将军,还有一事。”云玦去而复返,想起自己回来时在侯府外见过的一人,“有一位夫人曾问我您何时能回去。” 洛清河一愣,道:“她可有说明身份?” “只说了自己姓温。” 温?洛清河容色一凛。 温诗尔! 作者有话说: 阿娘不会是坏人的,她当然曾经喜欢过柳文昌,但是她同样很爱小温。瓷瓶那个后面会解释怎么回事,总之就,珍惜这篇文里的配角(。 感谢在2022-05-14 23:59:24~2022-05-15 21:5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长友 1个;
第101章 其道 这几天的天都不见好, 长空被阴云遮蔽,望不见日光,不少人都没什么精神。 云玦带回来的这个意外的消息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洛清河在将军府独自思索了半日,临近日暮时分牵了马出关。 骏马疾驰于旷野, 带起凛冽的风, 衣袂与乌发也跟着飞扬。但这阵风吹不散人心中的郁结,一时的痛快后陡生难以言说的怅惘。 踏雪在河边慢慢停住脚步,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一般低声哀鸣。 洛清河拍了拍它的脖颈,转了马缰的方向把它带到了草丘上。 石阚业在上头等她, 老头子刚从西面的善柳营回来, 连甲都没来得及卸。云玦回来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也听了些风声。 “虎毒尚不食子。”他摘了盔, 冷哼了声, “一帮混账东西!” 洛清河下马往前走了两步, 斥候最喜欢这种原野上的草丘,能让他们看的更远。她吹了鹰哨, 把盘旋的海东青叫下来帮它把翎羽上沾的杂草去了。 “丫头, 现在是你心上人被架在火上烤。”石阚业看她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 没忍住抱臂纳闷道, “你不着急?” “师父。”洛清河叹了口气, 她侧过脸, 眉头微皱着,“不是不着急,是暂时想不到对策。” “京城的信已过钦州, 不日就到苍郡, 再过月余你就得启程回京。”石阚业道, “对付混账,那就比他还混账!我看啊,是这帮姓柳的还没挨够打,还要洛家给他们长长记性!” “不是每个柳家人都是柳文钊那种草包。”洛清河手上动作微顿,“这事要解决也容易,全看一个人的态度。” 那便是温诗尔。 “她想见我。”洛清河扬起手,让海东青重新腾飞而起,“但带给我的第二句话是,不要将此事告诉明裳。” “稀奇。”石阚业摸了摸下巴,“见你而不见自己的亲闺女,这是想干什么啊……” “她不是个寻常深闺妇人,数年前我便知道。”洛清河转着扳指,从她把系绳给了温明裳之后,这个骨扳指转动起来便容易得多,“师父,你觉得洛家和京城的那些世族有什么不同?” “那可多了。”石阚业等了片刻,直截了当地开口,“兵权。” “雁翎的兵权不止属于我。”洛清河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道,“可若说完全不是,也未必。寻常人与世家叫板,那是蚍蜉撼树,可若是世家之争,那便未必了。” 细想之下,洛氏与柳氏可谓两极,一鼎盛,一迟暮,然鼎盛者血脉凋零,迟暮者子嗣繁多,还真算得上奇事。若以此来想,温诗尔要见她,为的是想替温明裳求一庇护,说得通,但却又不必。 明面上的天子近臣,又哪里需要多此一举求一家庇佑? “单独见你,有想求你,却又不愿让你心上人知道的东西。”石阚业琢磨了一阵,“总不能是坦诚所谓的毒?既然早知道,何必走到今日?还累了她贵女的身子。” “这亦是我想不通之处。”洛清河捡了根枯枝拨弄野草,“秋白的信上写,二人可用此法,一人不可。温夫人本就是深宅妇人,要拿捏她很容易,不必多此一举,若是这样想……那本该全数落在明裳身上的药石之患可能半数给了她。但是……不像。” 两间宅子相邻,她在京城时有意无意都见过温诗尔几面,虽说知道对方有陈年旧疾,但半点不似过于体虚之人,瞧着比温明裳的身子都要好些。 这就相当没道理。 “如此说来,的确是蹊跷。”石阚业摇头,“但既然人家要见你,保不齐便是与这事有关,想不明白便暂且放一放,回去还得面对金阶上那位……你操心的也够多了。若是实在没法子,学学你阿姐。” 洛清河本还在低眸深思,一听这话登时疑惑抬头:“……什么?” “学学她,把京城嚼舌根的那些个家伙们揍一顿!”石阚业抚掌大笑,威胁般扬了扬拳头,“将门之府,谁同他们讲文人礼教!” 洛清河闻言失笑,无奈道:“师父……也罢,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事,云玦同你讲阿呈的近况了吗?” “那小子啊……”石阚业依稀想起来一些,摇头道,“怎么?有事要我办?” 洛清河眯起眼,意味深长道:“假意生了争心,明面上还挨了禁军的打,陛下应当要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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