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人闻言掀帘,温明裳披着氅衣,拂开车帘的指节纤细白皙,她未下车,对着马上的羽林统领一拱手。 “见过沈统领,也多谢诸位羽林将士出城相迎。” “奉命而已,少卿不必言谢。”沈宁舟略一颔首,“陛下口谕,随行诸位三法司官吏先行回京休息三日再议朝会,大人随我直接进宫,有要事相问。” “下官领命。”温明裳垂眸轻笑,“沈统领,请吧。” 羽林调转马头,扬鞭打马顺着官道向城中行去。 温明裳坐回车中,她阖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济州回来这一路走了大半月,连日奔波总让人面露疲惫,更何况她本就体弱。赵君若也同在马车中,她挑开车窗往外看了眼,依稀能瞧见沈宁舟的背影。 “怪事。”她小声嘟囔了句,“往常三法司的案子纵然是有所争议,也不至于让沈大人亲自来。” 温明裳睁眼看她,道:“你与沈大人相熟?” “算是相熟吧。”赵君若想了想道,“是我师父同她相熟,好像曾是少时同听讲学的情分,两年前她调来京城领东湖羽林后,多有到少卿宅邸走动的。” “我听闻沈大人是武举出身。”温明裳想乔知钰,稍有疑惑道,“竟不知她与赵大人有此等渊源。” “也是稍有渊源,我师父倒是提得不多。”赵君若摇摇头,“这个先不说,陛下突然要你先进宫又是为何?” 案子的案宗早已飞马呈递入京,照理来讲即便朝会尚未议事,从天子到朝臣也应当心中有了底,余下的事皆有法可循,没什么可争议的,若真要有,那也是温明裳这个人。 “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坏事。”温明裳笑笑,“若陛下不把我接入宫,恐怕我入城刚下马车,便有人要把我带入府中了。” 她话音稍顿,意味深长道:“算算时辰,入城时恰好朝会散去,还真是赶了个好时候。” 这话里说的是谁自然不必言明。赵君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随你一道,在宫外等你。” “不必。”温明裳道,“小若,你是大理寺的官差,又不是我府上的护卫。陛下的意思是,除我之外尽皆散去,这便是摆明了非公,你即便是去了,羽林也会让你回来的。” “可若是有人在你出宫后刻意相候,你又该如何?” “若是今日不入宫,那自然是有人来堵我。”温明裳接着道,“但走这一趟,恐怕就未必了。” 召请入宫而未在朝会上言明,咸诚帝这一手的意思也很明显,便是在告诉柳家人切莫乱动,这人虽是出自你家,但此刻是天子之臣,君在臣前,柳家无权先行管束,而之后该如何又是另一事。这是个恩,因着这一行于明她有功,于暗还给天子递了封铁骑的动向,于情于理,身为主君都不会放过这一个施恩的机会。 要用人也需试人,给了机会,也得温明裳自己会用。 宫墙巍巍,阶前新栽的花木还挂着霜,日出也未消融。只是时节不好,人也懒怠,反倒瞧着宫门前有些空荡。 温明裳下了马车,余光在门前日晷上一扫而过。不多不少,恰好定在朝会后半个时辰停于宫门前,若说沈宁舟不是刻意为之,抑或是咸诚帝没有特意嘱咐,她自己是不信的。不过信与否不适合表露在外,心里知道便好。 这一回领路的不是宫中宦官,沈宁舟下了马,刀甲未卸利落抬手。 “少卿大人,这边请。” 这便是亲送之意。 温明裳轻轻点头,稍落后半步同行。宦官来迎,可说成私诏,可让羽林来,关上宫门究竟谈什么,那便要好好揣摩一番了。 也唯有在此时,她才会认定这位大梁天子昔年师出阁老门下。这等精于人心算计,却又暂且没把自己算入其中的制衡术道,当今天下只有崔德良教得出来。 殿外寒意逼人,内里却显温暖。咸诚帝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就着眼前晃动的珠帘批着折子,里边只有随侍的内宦。温明裳垂着眸,在沈宁舟于身侧止步后对座上天子叩首行礼,未等问询便将早已定册的案宗逐一禀明。 “羁押者尽数归刑狱,听候陛下指明发落。”温明裳没起身,字句明晰地做了结,“火铳一事,经审嫌犯与事涉官吏,微臣以为并非兵部之过失,乃地方瞒报所致。” 咸诚帝在她开口时便搁置了折子,直到此才缓缓颔首,道:“事有条理,惩戒有度,皆为有法可依之论,温卿辛苦。你所写的卷宗朕已看过,现下披红交付内阁,不日便有定论。朕听闻温卿在济州还病了一场,而今天寒,先起来吧。” “谢陛下。”温明裳拱手再拜,这才依言起身。 “沈统领。”咸诚帝微微侧目,“还有殿中余下之人,不必侍候,先出去吧。” 沈宁舟倒是没有丝毫犹豫,一拱手便退了出去,还顺带着阖上了厚重的殿门。 “我大梁唯一一支入殿不卸甲兵的军队,便是这东湖羽林。”咸诚帝虚虚一点紧闭的殿门,“温卿是聪明人,可知为何?” “羽林乃国之臂膀,东湖更是直属陛下,主君在上,绝无二心。”温明裳点头,如实答道,“用人不疑,乃明主所为。” “明主与否,后世定论。”天子淡然一笑,道,“沈统领并非京中人,更是在荆南做了数年守备,可知为何朕两年前提她入京担此要职?” 温明裳道:“微臣不知。” “太宰年间,武举初中,可先帝暮年所犯之错,致大梁数宗不明之案。”咸诚帝似是同她忆起了昔年往事,“武人不谙谋算祸福相依啊,可既为良臣,朕岂能不拉上一把?荆南数年磨砺,方见璞玉真章。如此算来,以口舌一句知遇之恩换来一个东湖统领,还是朕得益甚多呢!” 这番话可不是什么当真在回忆往昔,谁都知道当今天子是如何坐上那个龙位的,太宰暮年于他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可供追思的时候。这话的重点不在往昔,在沈宁舟的知恩图报,咸诚帝予她恩,换来如今的忠,而今日,他也是在变相地告诉温明裳,他要她身上一样的忠诚。 温明裳垂眸应是,尔后又听他道。 “今日召卿入殿,是为两事。一者为公,一者为私。” “为公,便是这还未定结的火铳之事。依卿之意,火铳一事,既已惩处,便就此搁置了?” “非是就此搁置,而是引以为戒。”温明裳拱手陈词,“火铳落于敌手已成定局,若此刻再生乱,反倒遂了北燕之意。然军匠工艺有别,仿造者终归不敌我大梁兵器司。臣此前与镇北将军有一谈,火铳于骑兵之手,对北境战局影响并不大。” 咸诚帝闻言沉吟片刻,道:“镇北将军乃我朝名将,她既有此评判,朕自然可放心。不过……卿既提及,朕想起来送回的其中一信上,曾提及雁翎私入济州。形式凶险,以致炸毁堤坝,镇北将军私往,可是因着温卿有信在先?” “查北燕暗间难避雁翎,故而微臣先行相问,镇北将军之提点,也于此案有所助益,此事所系,臣皆写于回报之中。”温明裳冷静道,“臣此后未将所谋告知雁翎,一因边境不平,主将离境非良策,二则因依微臣浅见……” 她话音微顿,露出个犹豫的神色,未等天子开口便先行跪地道:“还请陛下先恕臣妄言之罪。” “快些起来,但说无妨。”咸诚帝赶忙抬手示意,“此处你我君臣二人,何须如此大礼啊?” “妄言良将,是臣之过。”温明裳指尖撑地起身,眸光微凝,“我大梁朝野各部可谓各司其职,此时虽所系北境,但终归是内里之变。便如雁翎军粮一案,铁骑可同往勘察,却绝不可先行插手处置。” 她话至此,没说洛清河在济州时曾让铁骑杀了数个暗间之事。 咸诚帝眸光微沉,又问:“若只是为公,如此私动小队铁骑南下,于理不合,但若于情为雁翎之困,尚可。” “洛氏一族重情重诺。”温明裳面色未改,坦诚道,“臣与将军有所交情,她于私相帮,亦是洛家人所为。” 这话倒是确实不假,只不过究竟是个什么交情,却不必详谈了。 “的确是……洛家人会做之事。”咸诚帝眸底晦暗不明,他指尖抚过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人心绪复杂的事,“也罢,此事到此便罢了。那便说第二件事……堤坝尽毁,虽为大局,但工部的折子已经到了朕的手里,温卿可有应对之策?” 果真还是来了…… 温明裳沉默须臾,自袖中取出一册文书呈过头顶,道:“此为济州海政司与州府所书,事关工部数年筑造大堤所用银两与修缮赈灾款项,请陛下过目。” 此时呈上这册文书,为的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朝野,工部修堤有异,东南连年水患,未必没有其因,此次毁堤看似为一案,实则重修大堤于民亦有益处。 而工部上折弹劾在先,便是恶人先告状。 咸诚帝匆匆扫了几眼,将文书放于案上,殿内一时寂静。 “工部乃根基。”他在片刻后慢慢开口,目光隐含探寻之意,“你将此书交到朕的手里,不替你本家想想了?” 温明裳抬眸,眸光复杂:“天下为公,这是先生教我的第一课,臣不敢忘。”她深吸了口气,“主君重于世家。既有法度规矩,此等行径该如何惩处那是咎由自取,但……臣却并无牵连之心。” “何解?” “臣想向陛下请一事。”温明裳抬头,“此案有过,任陛下处置,有功,臣不要恩赏,仅盼陛下允臣一事。” “官至少卿,有查处之权,有开府之资。”咸诚帝转念已明了她欲求为何,“你想将母亲接出独居。但深宅妇人,又为侍妾无名,朝中言官那可是句句刺骨呀……” “微臣家事,本不敢劳陛下费心。此事为难,但若有刺耳之言,臣愿一力担之。”温明裳深深一拜,“愿报陛下黄金台上恩,臣虽为文人,亦愿为大梁天下提玉龙。” “生死不必言,还远未至此。”咸诚帝这才起身下阶,他托起温明裳的手臂,点头道,“女儿家有此气魄又不失仁心,好啊……温卿所请,朕允了,若你母亲愿意,你便可带她出府而居。” “只是眼下此事尚需容后再谈,你得过了工部的坎才是。先回去吧,自个儿斟酌去换身官服去走一趟兵部,亲口告知那帮老臣,火铳之事与他们无干。省得这半年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生怕你这少卿的刀落在他们脑袋上!” 温明裳这才应了声是,道:“臣领命,只是还是即刻过去,勿让人陡生烦忧啊。” “朕让沈统领再送一送你。”咸诚帝后退几步,挥手道,“去吧。” 沈宁舟在殿外等她,这些日子天冷了不少,她在阶下吹了半晌的风,也没忍住抽空揉了揉冰凉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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