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她单膝半蹲在草丘上俯瞰着大片的草场,回头道,“你教教他,像当初教我和阿姐一样。” 石阚业同她对视一眼,错开目光道:“你做好这个决定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1]”洛清河垂眸,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席卷成澜的草浪,烈阳将人晒得黑了些,却也把那双眼睛涤荡得愈发澄明透彻,“这是他自己选的。皎皎春秋,弹指须臾,世代埋骨于此的忠魂化作了雁翎头顶的星辰,恒久不变地俯瞰着后世儿女……若他有一日能以靖安世子之名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我以为你会和阿影当年说一样的话。”石阚业望着她,笑得有些苍凉,“她为你取名然,从火向阳而生,便是存了要护佑你们一世的念头……若非天不假时,铁骑于她掌中,可长驱而至塞北之极,定此天下归一。可惜,可惜……” “晗之姐姐曾规劝于我,往事已矣,生者便不要再想她,可连她自己都不可能做到。”洛清河撑膝起身,“我知道师父你想说什么。世间人难相类,他非惊才绝艳之辈,却也非庸才,守成足矣。拓跋焘在等大梁自废刀剑,我也等北燕经年蛀虫压垮长堤。” “她没做完的事我来做,但不论日后天子何人,换将都是必然。让一个不那么耀眼的洛氏后人来做雁翎最后的将军,能让雁翎军士安然解甲,虚名便没那么重要。所以师父,不必去思量你能否把阿呈教得如我和阿姐一般,他有他自己应做之事,不必强求。” “你话都说到此等地步,我焉有不应之理?”石阚业打了个呼哨,战马朝他奔来,他探手过去取了马鞍上的水囊,“你这次回去,就这样有把握把那小子换出来?” “不是我有把握。”水囊里盛着的是燕州的塞上秋,洛清河接过老将军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呛口的辛辣灼烧入喉,她指尖摩挲过碗口粗粝的磨痕,停顿片刻道,“过了年他就满十六,虽不指望再添一个惊才绝艳之辈,但也是时候打开笼子了。” “临到阵前最忌分兵,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黑火只是试探的前哨。”石阚业咳了几声,嗓音被烈酒润得低哑,“不止宫墙之内有人等不及了,白石河对岸的狼也快等不及了。” “小然。”他忽然喊了一声洛清河的名。 洛清河捏着酒碗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他。 “你纵使是将人抢出来,将那帮玩意得罪透了也无妨。”老爷子的手掌压在她发顶,轻言道。 “人总要有那么一瞬,该为自己而活。” 北林的后山立着一块石碑,少有人来此,自然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上头原本写着些什么。 温明裳登至石碑屹立处时,山长已经在碑前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她微微仰着脑袋,目光在其上缓缓扫过,而后抬手躬身拜了一个士子礼。 “若是让朝中人知道你给林相的碑文行礼,恐怕言官能戳着你脊梁骨骂。”萧承之呵呵笑了声,却没有指责的意思。 温明裳放下手笑笑,道:“后世人臧否功过,不可只看一时结局。纵然车裂身死,风骨犹存。” “后世人可以不耻于她之所行,却难否认自她之后数代法度更迭,皆由此起。大梁吏治法度因她而得以推至今日,可惜明主伯乐难求。”萧承之背过手,凝视着石碑之上镌刻的文字,深沉道,“而你此番归去,也不知会否与她走上一样的道路。暂不必言及其他,挡在你面前的第一座高山,便是柳氏。州府与海政司被你寻了个遍,说说,你心中成算,究竟有几分?” 石碑已是故痕斑斑,抚掌而上灰土簌簌而落。温明裳拿着帕子将其上的立心二字擦拭干净,而后才道:“若只我一人,绝无可能。世家盘绕巨木而生,纵有枯朽之态,也非一人可撼。但我并非全然要与世家为敌,那样反倒得不偿失。” “你与元辅所想是用尽可用之人,但如今的柳家并不在其列。”萧承之道,“抱残守缺,刚愎自用,你爹或许尚有可用之地,但其他人……” “根基犹在,若懂因时而变,朽木尚有一线生机。”温明裳垂下眸,“只要有心,来日未必没有后起之秀复起于朝野,再现昔日门楣辉煌。即便当真如同逝水东流,爵仍在,依旧可保族中儿女富足一生。” “人心总多求。”萧承之摇头,“权在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毫无恋栈之心呢?你想做的种种,是在虎口拔牙,康乐伯容不得你。你娘尚在他们手中,这就是你最大的软肋!” “不论你爬得有多高,只要你心中尚存此念,她便好似系于你脖颈的绳索。” “我知先生所忧。”温明裳看向他,“拿捏着我娘,我若要走,便可以不忠不孝之名于朝野抨击我之德行。我若相请天子强行将她带出,便会落得一个知权责而弄权的名。言官需看康乐伯三分薄面,总有由头能参我一本。” 而咸诚帝重名,未必会保她。 萧承之扼腕长叹,道:“可有对策?” “有。”温明裳微微一笑,眼尾弯起时露出一丝狡黠,“不是想参我吗?那便先下手为强。先生觉得,朝野上下,是更重实,还是虚名?” “若此刻仍是元兴初年,我会告诉你是名,当今天子太想延续太宰中兴。”萧承之话音微顿,“但如今……你真正的先生留在朝堂上,绝非只是挂着个元辅的名。” 清谈误国。崔德良素来不喜此风。 “柳家,工部,济州。”温明裳尾音拉长,故意于此停顿片刻,“这笔烂账从指缝里流出去了多少银子,他们不会算,我帮他们算。” 这世上谁比谁更干净? 萧承之眸光微动,他站直了身子,像是想要重新审视这个放在他手下数年的学生。 温明裳毫无掩饰地同他对视,在后山的寂静里听见眼前的山长问自己若真毫无保留,名又该如何。她勾唇淡笑,反问道:“先生,家人重于名利吗?” 萧承之闻言失笑。 这是他当日再北林大门前问温明裳的问题。崔德良收她当关门弟子有三问,北林收这个学生亦有两问。 一问万民与天子孰轻孰重,二问眼前事与身后名取舍几何。 一答万民为先,二取眼前事,莫论身后名。 “我可以如林相一般不要身后名,不忠不孝也好,弄权瞒主也罢,皆不过虚妄。”温明裳脑抬起手,掌骨贴合在石碑之上。她微微抿唇,脑海中闪过温诗尔和洛清河的脸,“但有一点,我不想如林相一般的结局。” 横生的枝叶扫过脸颊,枯叶跌落尘泥,枝梢犹存青翠。 “有人想让我活着。”她笃定道,“所以我必不能让小人如愿。” “镇北将军来过。”萧承之盯着她道,“你们见过……明裳,如今,你可以告诉我那个答案了吗?” “先生想听什么答案?”温明裳轻声道,“先生已有答案。” “胡闹。”萧承之笑骂了句,却也不是当真要教训她,恰相反,他对这事的反应极其平淡,似是早有预料。 “庙堂之远,没有什么可以匡助刀尖之人。”他静默了片刻,“今日帮你的,来日也会杀你,伴君如伴虎,万事不可全信,兼听则明。你若能成雁翎之甲,来日这把刀也能为你所用。” 温明裳闻言驳斥道:“雁翎的刀永远不会挥向大梁。” “我信洛氏忠义。”萧承之抬手示意她暂不必多言,“然时势之变,由不得一家做主。朝局之争,东宫之争,龙椅之争,此为举国震荡之变。” 温明裳犹豫了一下,道:“我可否在走前问先生一个问题。” “你想问谁会是那东宫之主。”萧承之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世上最难坐的不是天子之位,是太子。” “先生不肯告诉我?” “不,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不是崔德良,顾忌甚多。”他说着面露薄讽,“结局早在皇子封号之中。晋者,万物日出,可日出辉光未盛,仍存阴翳。其人有争心,却未必可得善终。至于那个端字……君子端方,倒是无愧此号。” “可那个位子上不需要君子,端方只存于表,他少了一颗虎狼之心。名剑也要先开刃才知其锋。不必问我败者如何,天家无私情,自古如此。” “可二位先生也都说过。”温明裳道,“亦有磋磨不改其志者。” “我只说端王能坐东宫,可成天子。”老先生干脆双手插汝袖中,悠然道,“但我说了他能坐多久吗?天家自启争斗,忧心无用啊……” 话至此,已无需赘言。 温明裳躬身作揖,道:“谢先生临别赠言,弟子谨记于心。” “明日启程?” “明日一早。”她抬眸望去,暮色将至。 柳家……斜阳将影子拉长,阴影憧憧。温明裳站在山上俯瞰整个济州城,像是在凝视着某些坦露于眼前的梦魇。 若能在冬雪至时有个了断,那便当真能毫无负累地将那个答案,赠予踏雁而归的将军了吧。 作者有话说: [1]徐锡麟《出塞》。 下章回京。 发出我想写贴贴的声音(…
第102章 恩赏 卯时三刻, 京城的城门被缓缓打开,羽林撤了围栏和夜里的层层戍卫,城墙上的甲士轮值换防, 守了一夜的那些终于能歇口气回去睡个好觉。 已入冬日,雪未到北风已至。城门前坠着的风铎当啷作响, 像是做着催促。守门的羽林抻了抻腰背, 打着哈欠正想下阶卸下,忽然便听见了自城内而来的一阵马蹄之声。他止了动作, 抬眸望去,撞入眸底的便是羽林军旗。 四下风动, 一刹的寂寂后城门羽林躬身低首齐声道:“见过统领!” 沈宁舟提缰勒马, 眼风扫了眼前头的两队人,道:“我来另有它事, 与巡防无关, 照旧便是。” 她说完未下马, 向后招呼一声便领着人马向城外而去,半点不曾拖延。东湖羽林直属天子, 平日里统领总是亲守宫城, 能劳动沈宁舟亲自出城一趟, 必然不是什么小事。近些时日京城太平, 并无风雨, 但若是在外的重臣回来了, 那便说不准会不会又是一个凛冽寒冬了。 羽林调遣非暗中行事,这队羽林与京畿三十里相候的消息自然在朝会后便会传入各家人的耳中。但这却并非沈宁舟需要多思的问题,她受命于天子, 既然是咸诚帝命她出城相迎, 那照办便是。 羽林的军士远眺着官道,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窥见了官家马车的影子,他紧拽马缰,回头道。 “统领,人来了。” 沈宁舟一点头,打马慢行而去。 马车周遭的差役看见羽林的旗,抬手示意车夫缓行,而后有人附耳至车窗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羽林奉陛下之命。”沈宁舟于车前勒马,开口道,“迎温少卿及诸位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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