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谣迅速地眨了两下眼,默默错开目光道:“嗯。” 这大抵便算是应承下来的意思。 温明裳勾了下唇,把那封信函置于火烛上烧灼殆尽,“这信不必回了,让宗平清点一下人数,我们今夜出城。” 二人垂首而立,应了声是。 雨雾离辨不清晨昏,日晷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只余下水渍顺着圆盘缓慢滑落,水珠叮咚,搅乱涟漪。 寒鸦抖落一身水痕,没入逐渐昏沉的天幕。 航船在浪涛中仓皇靠岸,岸边的守备军抬手示意停船,这种天里仍旧在航道行船的寥寥无几,多是奉了命令。 这里已经很靠近西南的港口,出入皆需海政司的手令。 船中人掀帘而出,肩上披着遮雨的兜帽。 身后的侍从递上了一纸文书,而后静默不语。 雨丝拍打在脸上,是济州夏时少有的凉。 的确是海政司的文书,没什么可作伪的。守备军看过后把文书还了回去,回头示意同僚可以放行。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寒芒瞬时亮起,短刀自那人腰间抽出,直取军士咽喉而来! 这一击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武人也难躲开,离得委实太近。 可这刀最终停在了军士脖颈五寸之外。 箭矢先一步穿透了那人的前胸。 他僵硬着脑袋想要回头呼喊同行者,但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听得沉闷地一声响。 尸首跌落江水,转眼被浪涛吞没。 军靴一脚踹上他的胸口,把他与同伴一道踢入滚滚的江水。 军士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往后退了好一段距离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脊背被冷汗浸透。 “我的亲娘嘞……” 船只失了主人,随着水势起伏。 同僚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两个人一道垂首,向着军靴的主人问礼,唤道:“统领。” “辛苦。”被唤作统领的女子略一颔首,将手里的弓抛回给了哨塔的人,“先回去休整,换一轮防。” 余下的军士跳上船,济州多水师,这点颠簸算不得什么,他们在船舱中搜查,掀开一处夹板是嗅见了刺鼻的气味。 雨水冲不淡这些气息,掀开层层的包裹,能窥见的是乌黑的粉末。 黑火。 “统领!” 女子随着一道跃上船,她随意翻看了两下,嘟囔道:“这命令下得真够准的……” “没别的了?” 军士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摇头道:“没了。” “那便将这些黑火收好,这可全是赃物。”她啧了声,“黑市都买不来这个数目,还有海政司的手令……” “有些人可要有大麻烦喽!” 而这不过是济州数处防卫的其中一个关卡,这样的事在二十日之内发生了不下数十次,所用方式不一,但所携之物殊途同归。 济州兵将不多,本就不是铁板一块,但在这二十日内,不论是戍卫还是流言扰乱人心,竟真的无处可供撕开一道口子。 府台看着每日回报,想起当日温明裳自他手中要去辖权的模样,不由得冷汗直下。 阁老弟子这个名头原本只存于纸面,即便钦州初露锋芒,那也不过是萤火之光,但这一次,这位浸淫官场多年的官吏却意识到了这些调度下的另一道锋芒。 是用人。 温明裳选临安,不单是因为其本身,还因为陆衿月。十三城守官各怀所思,唯有这一位同出北林者可不计来处助她力保百姓。从守备军调度到应对水患策案的官员,她所选的未必是能力才干最出众的,却一定是最合适的。 她早在来时就将十三城的底子摸了个透彻。 崔氏善授业,阁老乃帝师。府台在心里默默琢磨,末了轻叹息。 名不虚传。 只是这些心思温明裳自己倒是不会去在意的。风雨把沿岸的草木摧折,官道满是泥泞,行于其上车轮都深深嵌入泥土。 天早已完全黑了。 城中安置灾民处挂起了一盏盏灯笼,把堂内照得恍若白昼。靖安府的府兵来回行进,眼中倒映着明晃晃的影子。 陆衿月站在楼台上,看着空荡的长街久久不语,她身后同样站着靖安府的人,即便人手有限,温明裳还是分了些给她做护卫。 “相辅之才。”她凝视着漆黑的雨幕,摇头道,“分明是个赌徒。” 天边起了雷,雷声轰隆时将天幕劈开一道道惨白的痕,风雨摧折之势难以阻挡。 刀刃在闪烁的雷光里露出寒芒,黑暗和暴雨给了野兽露出爪牙的时机,他们本可以将女子纤弱的脖颈轻而易举的折断,前提是这个机会不是一个刻意补下的捕兽网。 赵君若没实打实地杀过几个人,她年纪还太小,过了仲秋才满十六,温明裳本想把她留在城里,可小姑娘拒绝了。 “我可是你手底下品阶最高的大理寺官差。”小姑娘如是说。 刀刃擦着她的鬓发掠过,她矮身扬刀,下一刹另一把剑就刺穿了来袭者的喉咙。 栖谣把她拉到身边,道:“你去温大人身边。” 近侍的动作太快,匆匆丢下这句话后如战鹰飞掠一般席卷人群,看似狠辣的暗间在她手底下似乎变得不堪一击。 可毕竟如她一般的只有一个。 哨声在短兵相接之后阒然间在林间响起,温明裳抬眸,对面剩余的人潮迅速退下,有人自阴影里走出,抬手摘去了兜帽。 那不是一张北燕人的脸,他面容的轮廓并不深邃,放到人堆里,无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温明裳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她抬手示意官差与府兵后退,先一步开口道:“幸会。” “你同来杀你的人说幸会?”可惜那人并不领情,“今夜你若待在临安城,我杀不了你,可你自己自投罗网。” “这一声幸会不给北燕人,你是大梁的人。”温明裳不惊不怒,甚至有闲心搓了搓发凉的手腕,“不错,我若在城中,你杀不了我,可你能杀那诸多灾民。” “我早已不是梁人。”他不屑道,“北燕尚不会同族相残,你们却向自己人高举屠刀,令人耻与为伍!” “如今还要多加一条,伪善。” 雨水浸湿了衣衫,让人动作间都有些发冷。温明裳听他叱骂完,道:“你我道不同,多说无益。今夜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谁生谁死,输赢未定。” 那人抽刀,似也懒得废话,只喝道:“那便一试。” 刹那间风雨又起,应和着雷声似要将天地活物一道吞噬殆尽。 温明裳眼睫微颤,却在刀光骤起时叹了口气。 “北燕许你的,终有一日也会收回,非我族类,自是如此。” 她仰起头,面容在雷光里被映得惨白,无人发觉她指尖似乎打着颤,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尾小痣似乎有一刹那生了种秾丽的妖冶。 “太天真了。” 砰! 炸裂的闷响自江水中骤响,影子飞掠而出,手中铁器已对准提刀而来的群狼。 栖谣后跳退回温明裳身前,她目力极好,转头一眼便看清了那些破水而出者手里的铁器真容。 火铳! 这东西对于速度极快的骑兵无用,但一旦到了步战,这样近的距离却是要命的。济州的确多水师,他们于战力上比不过中野环抱京城的守备军,但却有一项长处让人鞭长莫及。 那便是凫水深潜之能。 就连栖谣都不知道这些挑选出来藏匿于此的军士是温明裳在哪一封信中调来的,她提剑戍卫近前,听见火铳在雷声里沉闷炸响。 血气弥漫。 他们给北燕送去了毁坏防线的黑火和铜火铳,温明裳就选择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济州哪来的火铳?”赵君若也是错愕,“不是说只有羽林……” “海政司的。”温明裳皱着眉,她喉头滚动,觉得身体似乎一阵阵的发冷,又在下一霎变得滚烫。只是在此时不能表露,只好佯装无事发生,“虽说只有羽林大批持有,但偶尔流些给旁的地方也不奇怪。没有图纸,便难以复刻。” “而今……借来一用罢了。” 这场夜袭在火铳的炸响声里变得不再可怖,军士甚至无需动作便能让对面兵败如山。暗间在火药刺鼻的气味里妄图仓皇退去,但当他们回头,等待着的却是提刀的靖安府兵。 城中的那些只是幌子。 分散各处的精锐在今夜悉数赶回,连成了最后的一片网,让阴影里的鬼魅无处遁逃。 赵君若松了口气,刚想回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温明裳抓着自己前襟,止不住地向后退了几步,面容惨白。冷热交替自骨血里渗出,让人几欲失声。 “这药不可多用,你身子受不住。”程秋白的警告言犹在耳,此时若有人检查那个药瓶,便会发现里边的药所剩无几。 她们站在江岸边,再往后退便是滚滚江水。 伤痕累累的暗间忽而暴起,提刀不顾火铳直奔温明裳而去。 变故陡生。 栖谣反应极快,拎剑便朝他的方向掷出,恰好挡下飞掠的暗刃。赵君若慢她一步拦住人,刀口卡死了那人的臂甲。 但同时她们也失去了回头抓住跌落江水的温明裳的机会。 赵君若心凉了半截,但眼前刀口力道未散,她回撤伤的就是自己。 然而下一息,血溅了她满脸。 她目光微愣,借着光看清了透出眼前暗间胸口的一支箭矢。 海东青长鸣于野。 栖谣听见了熟悉的马蹄,抬眸时望见一道人影跃下江水。 宗平跳下马,失声道。 “主子!” 作者有话说: 人来了也算勉强见了……吧(心虚) 小温,算到了所有东西没算自己身体不行x
第94章 安谧 原本被困入网中的凶兽看准了这一刹那的骚乱破笼而出, 他们未必能全数逃掉,但溜走一个,便可能造成数倍之患。 人影在江岸边刹住身形, 回身厉喝道:“挽弓!就地诛杀!” 踏雪长声嘶鸣,狠狠踏在暗间前胸。 宗平心头狂跳, 挽弓而起时听见伴生而来的箭雨声与马蹄声。 雁翎带回来的皆是百步穿杨的弓手, 此般距离,绝无可能失手。 雨水顺着将军脸颊跌落, 洛清河寒着脸,确信无人可逃脱后纵身跃入江水。 冰凉的江水唤回了神志, 温明裳屏息稳住身形, 借着水势起伏往上游,但冷热交替漫上每一寸肌肤, 江水呛入喉舌, 她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 气息在须臾间不断流失, 汹涌的江水却在不断阻挠着她的动作。 温明裳紧咬着牙,都快要稳不住发颤的手臂。 水中漂浮的碎石将指尖划出了细小的伤口, 血气却比预想中的更加浓重, 她紧咬着牙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却在下一刻被人捉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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