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珺一甩衣袖,指着他的脸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仁义贤德?那我问你,修缮堤口所用银两几何?赈灾所用银两又是多少?安抚救济每一户人家,又要用去国库的几许囤积?这些银钱拨予北境,何愁戎狄不平?而如今,你却想着用这些银子做此等无用之事!” “史书所写,当真会将一家一户生死写清楚道明白来给后人听吗?不会!后人所知只会是成与败!可安大局,那便是成,那便是于国之功!” “史书如何书写,交由史官定夺。后人如何评判,也不过一抔黄土。”慕长临抬手压下他的手掌,镇定道,“皇兄心忧边境,希璋敬佩,但燕梁两国相争百年,非一时可平。要打,把他们打疼打服,但不能拘于此一时。我仍是那句话。百姓乃天下之本,将之置之不理而妄动兵戈,那不叫于国有功,那叫穷兵黩武。” 慕长珺一把掀开他的手,背身斥道:“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也好,丈夫之勇也罢。于百姓有益者,我倒也不介意这一句妇人之仁。”慕长临拍了拍袖口,“不过还是要提醒皇兄一句,我朝太始帝开女学,百年间女子掌兵者亦不胜数,智谋有之,武勇不乏,这句妇人之仁,还是慎言。” “有道是慈不掌兵,皇兄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恐寒忠臣良将之心。而今戎狄觊觎,于内还是莫生嫌隙为好。” 他站起身,朝着兄长略一作揖,将写好的折子收入袖中。 “一应处置我会上书陛下,抄送内阁,这银子必然是要给的。皇兄所掌乃兵事,图纸从何流出,还请皇兄留心,希璋告辞。” 这番话可谓软硬兼施,慕长珺居长,可到底不是中宫嫡出,严格归依礼制,他反倒该向慕长临行礼,但慕长临言语谦卑,言语间是真心实意将他当作兄长看待,除了这最后一句。事关朝政权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咸诚帝没让慕长珺参与太多政事,论理他也确实不占便宜。 兵权与理政孰轻孰重,如今倒还真的不好说了。 屋外日头正盛,慕长珺却是面沉如水,他屏退了左右,只身策马行至了一段路。 年轻的公子哥张开扇子遮住日光,岸边柳叶依依,剐蹭过他的手腕。 他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却没回头,只是低声道:“殿下何必这样急呢?” 慕长珺沉着脸,道:“这种折子……你同我讲此人可用?我府中可不养善人。” “我知道殿下要的是谋士。”潘彦卓眯起眼睛,“既是谋士,可用否……殿下等着看看不就知道了?” “善人,哪儿能当得了阁老的学生呢?” 济州的阴云未散,低洼处撤走的百姓被安置在了临安城内的一座寺中,陆衿月带着城里的差役分粥分衣,忙得脚不沾地。 临安府的百姓对她熟悉得很,自然也愿意亲近,只不过他们这一回也时常见到另一个年轻女官的身影。 大梁历年的女官不多,外派的自然也少,这样一个生面孔的出现自然惹眼,更何况这姑娘看着比陆衿月还要年轻好些,人又生得好看。 温明裳没让人刻意隐瞒,你来我往的揣度,又看看大理寺差役衣袍上的纹样,自然不难猜出这些人不是济州本地的官差,再想想近日风闻,知道她就是京城来的那位大人也就不足为奇。 但就不乏有人疑惑,瞧着这副不输于陆衿月的亲力亲为模样,怎么会是风闻中那种让利给匪寇之辈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人蹲在墙边小声道,“谁知道人心里怎么想的?万一做做样子呢?” “做做样子跑来咱们临安府做什么?待在府台做大爷多好?还有人伺候呢……”人群里登时有人反驳道,“这些日子人可一直在粥棚,除了咱们陆大人,谁还干这种活?你这还吃着人家施的粥呢!” “就是,外头水未退,能待在这儿的,谁敢说不会出事?你瞧前两日城东不就死了人?我可听说了,可不是什么淹死的!这外头层层守着人,那位大人身边可没几个,都拿来守我们了!” 这话倒是不假,大理寺的官差和靖安府的府兵在那夜过后悉数回了临安,却都守在百姓附近,温明裳身边就跟了两个人。 但这两个人,一个是赵君若,一个是栖谣。 城东死的那个人也的确是北燕暗间的手笔,不过没来得及叫百姓恐慌,自己倒是先给栖谣逮住了尾巴。这世上论武功能比栖谣强的不多,捉个人还是易如反掌。 “有的时候不知,反而是一种庇护。”陆衿月站在楼台上往下看,城外的水依旧汹涌,但已经不再往上涨,这是个好兆头,但也意味着留给暗间的时间所剩无几,“二十日了,这是第几个了?” 她的话音未落,身后蓦地响起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栖谣擦去剑上新血,侧身而立。 脚下是伏于阶前已无声息的尸首。 不过不是她杀的,而是服毒自尽,死士多如此,能生擒的还是少数。宗平那种手法是战场上抓燕北人练出来的,她更擅长杀人。 “起码四十有余。”温明裳轻咳了声,摸出瓷瓶倒了药出来咽下,这些日子跟着跑,她也淋了不少雨,如今精神也不大好,“他们能用的人也不多了,杀不了我,如今也该明白这样只会是妄送性命。” “江水不再上涨,再过几日或许就能退。”陆衿月瞥了眼被她塞入袖袋中的瓷瓶,想提醒些什么却又噤了声,只是道,“所剩无几的时间。” “今夜不会太平。”温明裳阖眼缓了须臾,再睁眼时眸光清明了许多,“师姐可要看好城中,记得提醒百姓莫要随意走动。” “你的这位近侍的确武功高强,可她一人如何护你周全?”陆衿月道,“差役全数给了安置百姓之所,自己留的就这么几个人。有时我倒是也好奇,你究竟是当真这般仁善,还是这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温明裳稍作停顿,指尖蜷起轻轻揉捏了片刻,道:“二者皆有,人心中有善才可济天下,可太仁善的人反倒是害人害己。我生于微末,比京中许多人都懂得何谓苍生所求,其实不过三餐温饱,阖家安乐。如今横遭此劫,即便事出有因,我也难辞其咎,只能尽我所能偿还一二。” “你若在各州为官,其实要比在大理寺做少卿更好。”陆衿月道,“三法司走到顶端,也不过其中轮转,你若想实现所想,应当去六部与内阁。我不懂阁老为何把你放在这种位子上,改制需有例,不是嘴上文章便可的。更何况……”她瞥了眼女子瘦削的身子,摇头道,“实差也责重,身子骨差成这样,还熬着?” 温明裳水才搁到唇边,听她这话略微抿起唇。 风撩起她鬓边的发,露出被遮掩起来的小痣和眼下的青黑。 陆衿月转着茶碗,把下边人送上来的粥推过去给她,“我是不知道为何明明靖安府的人都在这儿了,你却还不肯传信给雁翎。北边若来人,境况可要比现在好些。也罢,你自己的私事,有所考量……我也不便过问。今夜城中戍卫我会安排好,余下的,便看少卿大人如何布置了。” 外头还有一堆事,此处本来也就是个歇脚的地方,她自然不会多留。 雨丝飘入窗帷,温明裳捧起粥喝了两口便放了下去,她才吃了程秋白配的那药,现下委实没胃口。 赵君若上来的时候那具尸首已经被拉了下去,栖谣坐在栏上朝她一点头算是招呼。小姑娘近些日子习惯了这位近侍的少言寡语,不忙的时候会多抓着她说两句,只是如今却是有旁的事。 “明裳。”她把一封外封还沾着雨露的信笺递过去,“济州府送来的。” 鹰抖着羽毛在窗帷处停了片刻,振翅飞离了楼台。 作者有话说: [1]《尚书·五子之歌》。 答完辩回来了,本来想着明天发的,写到这了就发一章吧,明天继续x 我尽量下章让她俩见一面(。当然字数超了就……再往下推x
第93章 潮水 不见全貌, 难有人仅凭冰山一角便可决断所有。陆衿月多少能猜到温明裳另有安排,但她没多过问,毕竟她如今只是一城之主, 而非整个济州的府台。 但温明裳不一样,她要了济州的辖权, 便不能有分毫的闪失。这些天济州守备军的动向悉数有她调配, 州府对应的策也是一早便写好的,还不止一份, 为的就是不论暗间从何处下手,皆能有所防备。 宗平的确带回了靖安府的府兵, 但数目只有一半, 另外半数精锐皆分散到了各处要冲,为的就是盯紧残余暗间的动向。 江水上涨, 官道泥泞难行, 但雨水却拦不住生于天穹的生灵。 鹰源源不断地带回各处的消息, 府台的这封信所写的乃是诏狱中关押的被生擒于此暗间的只言片语。 温明裳肩上微沉,收紧了半披着的外衫, 起身走到了窗前。 一如所料地问不出什么, 但只言片语之中却能透露出些旁的东西。 他们很急。不单急在行踪暴露, 也急在此番冒险的收获是否如愿。 海东青只来了那一回, 宗平赶到时也没带来太多关于北境的消息, 温明裳知道洛清河抓住了游荡在交战地的鬼魅, 却不知道对方究竟如何与狼骑的首领相持。 没有消息对于她而言是好事,这意味着边境无虞,战火未起, 可对于大梁境内潜伏的暗桩而言却是致命的。 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在北边的消息来源被铁骑一刀断了个干净。 新令未至, 旧事未平, 是偃旗息鼓还是殊死一搏,这个选择可不好做。 既然自己难做抉择,那温明裳就帮他们选,她把自己摆在了临安府这样显眼的位子上,明晃晃地告诉暗中窥伺的人,若是注定要死,拖她同走黄泉路是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要回信吗?”赵君若算着时辰,“现在送过去,酉时末就能到济州府。”她说到此话音微顿,小声嘟囔了句,“这鹰非得可真够快的……” 栖谣原本还在擦拭剑刃,闻言看了她一眼,唇线微抿道:“鹰不好驯。” “啊?” “栖谣的意思是,费尽心力驯鹰,自然不能是白费功夫。”温明裳侧身含笑解释道,“太始帝时,自墨翎骑消失后,留守雁翎的北境军还只是如常的骑兵与步卒,直到宣景年间洛家受封靖安侯,重建铁骑四营,才将鹰与骑纳入北境的戍卫,做军报传递与对抗狼骑猎隼之用。说起来,这初时驯鹰的法子还是鲜卑人归汉后慢慢传开的。” “你怎得知道这么多啊……”少女挠了挠头,听到温明裳说书中有载录后复而去看栖谣道,“栖姐姐,你下回也多说两句嘛,我又不是明裳这般熟读书册的,委实想不到这样多。” 她自幼养在赵婧疏府中,对着那样冷面的女官都能自如撒娇,对栖谣自然也不在话下,这后半句不大像同僚之间的商谈,倒是像对师长的抱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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