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蒋夫人和胡宗南长官对你都有印象,觉得你是党国的人才,现在要我护送你去台湾。” 笛飞心里一惊,她知道最近很多军政要员都被迫或自愿撤往台湾,但她从来没往自己身上想。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教过几天书而已,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轮不到自己去台湾。再说,她父母都去世了,本来的计划就是要和芝荔一起留在绍兴,就算要走,更多也可能是考虑思琪的提议前往美国,怎样也没有打算去台湾的。于是便冷笑道:“多谢抬举,但我苏笛飞生是浙江人,死是浙江鬼,我才不去什么台湾。”说罢,笛飞起身要走,韩中赫的手下却拦住了她的退路。 “笛飞,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你外祖父和天津常家都已经投共了、你侄子苏俊然已经做到共军的营长了。你家里怕是还不知道吧,我手上正在查的就是你哥哥苏笛正通共的案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苏家二小姐吗?加上你同情□□的言论若是再有别人知道了,连我也保护不了你们苏家!我是看在熙沪的面子上,再加上当年是我一手引荐你进的军统,才来跟你说这番话。今晚上海有一艘船前往台湾,我给你买了票,你先走。后天还有一班船,我会安排你们一家人走。你们到了台湾,做点生意或是教书都可以,从此远离政治吧。”韩中赫把枪放在了桌子上。 笛飞心里一惊,外祖父一家不是去了美国吗?怎么韩中赫会这么说?可还来不及思考外祖父家,笛飞已经明白自己逃不过军统的安排,便无奈地把笔放回上衣口袋问道:“几点?” “晚上10点上船,我会安排人送你,你现在跟他们走便是,家里有什么紧要的东西,现在告诉我,我明天去你们家吩咐他们帮你收好。”韩中赫说道。 “东西没什么要紧的,你替我留意我们家东院的三姨奶奶,务必让她安全上船,拜托了!”笛飞鞠了一躬。 “放心,我知道。”韩中赫忙扶起笛飞答道,“我亲自去接她。” “今晚我是哪个公司的船啊?”笛飞随口问道。 “中联公司,太平轮。” 于是,笛飞还未来得及跟家里做任何交代,便仓促去了上海,上了船。然而,太平轮出海仅仅两个小时后,便与建元轮相撞,船上乘客几乎全部丧命,所幸出事时笛飞在甲板上,再加上水性好,她坚持到了被路过的澳大利亚商船救起,又辗转来到了台湾。而太平轮出事的消息则由韩中赫送到了苏家。 “大少爷,少奶奶,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苏家虽然已经衰败,但韩中赫顾及自己跟常熙沪的交情,并未落井下石。 笛飞一家哭成一团。 “你们现在若想去台湾,我可以马上安排。”韩中赫说道。 “我们苏家人死也死在绍兴!”苏继承眼含热泪斥退了韩中赫。赵思琪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此时的芝荔正拿着太平轮出事的报纸发呆,剪烛十分担心地叫着她:“姨奶奶,姨奶奶。” “剪烛,她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她是去看房子的,她说看好了,若是钱不够,还要回来找我拿钱的。”芝荔目光呆滞,喃喃地道。 “姨奶奶,二小姐的船遇上海难了。” “她会水,会游回来的,我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她。”芝荔眼神空洞地说。 深夜,剪烛睡在外屋,听见卧室里仿佛有声音,怕是芝荔起夜叫她,便披了外衣进屋,却只见芝荔蒙着被子,低声颤抖着哭。剪烛知道她一向跟笛飞亲近,如今笛飞就这样死了,她自是受不了的,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劝慰道:“姨奶奶也别太伤心了,二小姐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姨奶奶哭伤了身子。” 芝荔此时正蒙着被子,嗅着枕头上还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笛飞的发香,一只手攥着笛飞送给自己的笛子,另一只手紧紧攥拳,长长的指甲扎进肉里,流出血来。哭声虽然不大,但撕心裂肺,闻者伤心。 笛飞发丧的当天,苏家人伤心自不必多说,芝荔眼神空洞,几乎如行尸走肉,泪珠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本人也几乎坐不住,由剪烛扶着,才勉强坐下。 这天,孔二小姐派人辗转找到了芝荔,来人对她说:“二小姐很快要定居美国,藤小姐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芝荔一愣,哭着说道:“二小姐她还活着?我就知道她不会死,她在哪儿?” “这话从何说起?孔二小姐一直很好啊。”那人不悦道。 芝荔才明白过来,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落下泪来,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笛飞,她的笛飞,是真的不在了,瞬间锥心刺骨一般的疼痛袭来,她本能地想躲开,便惶恐地站起身来,却哪里站得住,一个踉跄,又瘫坐在椅子上。 ----
第37章 眷眷往事断人肠
当初苏炳乾死的时候,芝荔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依靠,从此便会像漂泊无依的柳絮一般游荡,可现在,她才明白什么叫生活没了支柱。原来,那个她一直当作是小女孩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单纯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只能和自己风花雪月、品茶唱曲的笛飞,那个她以为失去母亲,必须由自己护着的笛飞,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自己生命的全部支柱。 太晚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笛飞已经不在人世了。原以为,不过是相互懂得,进而相互依靠,引以为知音而已。却不曾想,就在这岁岁年年中,笛飞已经成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这牵绊忽然间就这样断了,芝荔顿觉心中空空如也。 当天,芝荔穿一身墨绿色旗袍,像无数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样,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恍惚间入梦,她似乎看见仿佛是笛飞掀帘进屋,依旧如往常的笑容,对自己说:“阿姊,我来看你了。” 芝荔也笑笑,拍了拍自己的卧榻,示意笛飞坐过去,笛飞却没有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笑着,可是轮廓却渐渐模糊,好似要消失不见了,芝荔感觉她似乎要走了,忙开口道:“笛飞,我知道你要走,可是你等等我,你带阿姊一起走好不好?” 模糊中,芝荔仿佛看到笛飞轻轻摇了摇头,她更加着急,想要起身扑进她温暖的怀抱,却从榻上跌了下来。芝荔猛地惊醒,隐隐约约听见隔壁二姨奶奶房中有音乐声响起,细听来,竟然是多年前笛飞跟自己提起过的周璇的一首叫做《何日君再来》的歌。 芝荔侧耳细听,唱机中放着周璇婉转的声音: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几句唱腔响起,芝荔抚今追昔,不由得泣不成声,心里叹道:“你当初为何让我听这首歌?难道那时候你就做好准备离我而去了?笛飞,你怎能这样狠心,就算要走,也带姐姐一起走好不好……” 当天夜晚,芝荔独自一人走到绍兴一条小溪旁,脱了鞋,把白皙的双脚放入水边,她坐在凉凉的青石板上。一月的绍兴,溪水冰凉入骨。看着两岸静谧的人家和停在门口的乌篷船,芝荔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苏州。也是这样的小桥流水乌篷船,年幼的她也常常这样赤脚坐在水边。只不过那时是夏天,青石板有时反着太阳晒过的热气,河水中微微沁着凉意,却依旧驱不散苏州三伏天的闷热。那样的热,自从离开苏州后,她便再没有感受过了。后来,继母带自己去秦淮河边,她不小心失足落水,虽然很快被捞了起来,但那日的秦淮河水冰冷刺骨,从那一刻起,仿佛她的身边只有阴冷潮湿的江南冬天。年幼时,她从没见过下雪,到了芳月阁后的第一年,她见了人生第一场大雪纷飞,芳月阁中的姑娘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也没见过雪,于是都跑出去高兴地看雪,只有藤芝荔留在房里,看着窗外雪花飘零。自那日后,她的梦中经常是冰冷的雪天,不论冬夏。她的世界从闷热的苏州变做了冰冷的芳月阁。 再后来,南京当地富商,一位姓汪的少爷包养了她,她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可那少爷是有太太的,他太太有一天发现了芝荔的存在,大闹芳月阁,骂了她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最后轻蔑地甩下一笔钱便转身离去。可是陈馥丽却很欣喜地收了钱,还跟她说道:“你看这钱赚的多容易,都不用你去卖,让人家骂一顿就给了这么多钱。”那天,汪太太的一脸轻蔑和老鸨陈馥丽的欣喜若狂,都深深刻在芝荔脑海中。她原本也知道芳月阁是被人视作下九流的风月场所,可那天她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份下贱是如此的理所应当,甚至让妈妈甘之如饴。 妈妈时常夸自己说,整个芳月阁,一共她和芦菁两位小姐,都算是南京数一数二的,但只有她藤芝荔能做花魁,因为她对谁都不曾动过真心。秦淮河是外人眼中的风情,但对她们身在其中的姑娘来讲,情这个字是最最要不得的。芦菁曾多次深陷感情不能自拔,先后吃亏不少。只有芝荔,从不曾动心。芝荔暗自思忖,也觉得奇怪,只是以为自己就如同梦里的雪一样,生性冷淡,不曾心动。 直到那年开春,妈妈跟她说,绍兴苏家三位爷来做客,要她唱她最拿手的皂罗袍。唱罢,她不经意间扫向台下,却看见一个清秀干净的脸庞对她笑着,那眼神透着发自内心的赞许,还有些什么,她说不出,也从没见到过,心里只觉得,这张脸是不该属于芳月阁这种地方的。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是一个并不居高临下的眼神,并不充满占有欲的眼神,并不把自己当作玩物的眼神,是一种不谙世事的、脆弱的天真,那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平等对视的眼神,也是她藤芝荔最陌生的眼神。 再后来,妈妈跟芳月阁中的姐妹芦菁说,那人叫笛飞,是苏家的二少爷,让芦菁把握机会,像芦菁这样的人,不宜在芳月阁久留,既然她一向喜欢面目清白的少爷,如今这个苏家少爷最合适不过了。芝荔听见后,却觉得仿佛这芳月阁中更冷了,便缓步踱出门去,不想,正碰见了笛飞。笛飞依旧笑着,依旧是那样的眼神,她以为笛飞是喜欢自己的,便不由自主地拿出自幼妈妈教的,勾引男人的技巧,欲擒故纵。眼波流转间,她想看笛飞像所有别的男人一样沦陷在自己的温柔网里,可笛飞却没有。她本以为笛飞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却不想,看芦菁时,笛飞的眼神依旧是一样的单纯,她有些失望,有些悲凉,原来笛飞那眼神不独独为自己。可是,又为何悲凉呢?不过是一个客人而已,她不是已经有了苏老爷这棵摇钱树了吗?绍兴首富苏炳乾,经营着上海、南京、杭州、绍兴多地的轮船公司、银行、钱庄、药铺、当铺等等生意,势力遍布整个江南,对自己出手也很阔绰,她藤芝荔又还要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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