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打上醋、酱油、蒜泥、加一点盐巴和花椒末,打散。凉粉晾好,取出来,切成半指厚的长条,一一码好。把姜水、油泼辣子、芝麻油一起拌匀,淋上,撒好葱花,就算是收工。 秦姑娘弄完这一晌,天方擦亮一缕。 今日朝霞满天,许是有大雨,她就是想去哪里也去不了。 秦大戴上斗笠,夹了蓑衣,把镰刀插进竹筒里,挂在腰上,站在门口看过好一阵,到果园中把鸡关进小棚子,钻出来,去敲了秦方家门。 柳姑娘不闻鸡鸣,睡到日上三竿,她今天不慌不忙,穿衣起来。稍稍在屋内洗漱一番,先到秦大房间去看了一眼,冷床凉衾,猜也知道秦姑娘不在家。她又到厨房去,凉粉爽辣可口,闻着味儿就让人淌口水。 凉粉放在窗边,灶上煨着鸭汤,新买的面条摊在筲箕里,几把小菜也洗好了切成段,晾在盆里。 柳舒心知秦大必是一早就出门去了,专要避开她。秦姑娘悄无声息地,什么都备好了,好似怕她就这么饿死在家一样。柳舒饿了一天,现下懒得和秦大生气,找了个碗,下一碗面,就着鸭汤,吃了大半盆凉粉。 若不是实在吃不下,她得把厨房扫空了,虽说是饿不到秦大,好赖能让她消点气。 有两日没见着秦姑娘,柳舒只觉念得慌。她向来叽叽喳喳同秦大说话习惯了,现在抬眼望去,家里竟只有她和牛,秦秦纵然受宠,也当不得人。 柳舒转悠一圈,端着剩下的凉粉,开了前门,搬了小板凳往那儿一坐,慢悠悠地打发时间。 她觉得自己好似那田螺姑娘中的农夫,每日只管睡觉,醒来有吃有喝,农夫还得下地出门,她就住在家里,家里却见不到另一个主人。 柳姑娘想到这儿,又叹气一声,心道:丢了七仙女的衣服,捏了田螺的壳,能留得住人。她却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抓秦姑娘的尾巴,旁人说她忠厚老实,她如今瞧清楚了,这人就是田里的泥鳅,滑手,一不留神就钻到洞里去,不把天刨翻,看不见她扎进泥巴地里的脑袋。 一顿早饭吃过,天上云彩漫天,带着些灰蒙蒙的颜色,翻滚得厉害。 柳舒将盘子收了,跑到楼上去看——四野里刮起阵风,扫起灰雾一片,田里的禾苗吹得低头,村里有人嚷嚷着把晒外面的扁箕收进来。她没见着秦姑娘的人,却不知又跑去了哪里。 秦福嚷着“我三两下就回来”从隔壁出来,柳舒忙叫住他。 “秦福,你去哪里?瞧见你二哥了吗?她几时出去的?带蓑衣了吗?” 小堂弟很是惊讶,忙道:“二哥出去有一阵了,嫂子不知道吗?他不会还跟你闹脾气吧?” 柳舒满是无奈,便答:“谁知道她呢。” 秦福左右瞧瞧,招招手,小声道:“嫂子,你下来,我跟你说个小话。” 柳舒从门里出去,秦福凑上来,拿斗笠遮住脑袋。 “二哥早上说去一趟后山,砍点毛竹回来,要做什么东西。要我说,嫂子,你别跟二哥客气。他是个驴生的脾气,吃硬不吃软,小时候闹脾气,二叔一顿胖揍,他什么都听了。” 柳舒直乐,笑道:“我哪里敢打她的,她皮糙肉厚,我这点力气,挠痒痒似的。” 秦福见她没什么大碍,挠头笑:“嗐,我就这么一说,哪用得着嫂子你动手啊?昨天我哥跑我家来,我瞧他一副可怜……” 他说到一半,惊觉不对,将嘴一捂,抬头去瞧,果见柳舒似笑非笑:“她昨天躲到你家?然后呢?” “嫂子,咱俩一条线上的蚂蚱,你可别跟二哥卖我啊。” 秦福慌慌张张把斗笠戴上,拿手遮住嘴,又说了一句。 “你把脸那么一板,气那么一鼓,上手那么一按,我哥能马上跪地上。真的,你试试,保管好用。” 他看热闹似的,笑笑,拔腿就跑。 柳舒在原处站了会儿,瞧见风声愈大,刮得人发飘,转身回了屋里去,搬来凳子,坐在堂屋里发呆。 夏日的雨向来又急又猛,雷声轰隆,霹雳炸开,非得闹出番要惩处恶人,击杀妖魔的动静来。 若是久旱逢甘霖,或是心中无所挂碍,将窗户一开,往边上一坐,水汽濛濛,天地为之一新,扫清闷热,爽朗朗一场豪雨,只觉得心胸开阔,神清气爽,怎么呆着都舒服。 可柳姑娘没见着秦大,便觉得这大雨烦人得厉害。 村里很有几个小孩子爱玩闹的,这会儿在雨里踩水,闹嚷得厉害,雷声也盖不住去。 柳舒靠在门边,就听得屋里有人在喊叫,说着什么雷大电闪的,若是劈中了,阎王爷都叫不回来。她依稀听得这些,脑子里思绪就开始乱跑。 秦福说秦大去了后山,后山那处初夏才塌过一次,秦大他们去瞧,抬了头野猪回来。柳姑娘想到野猪,就想起那个被猪牙戳穿大腿的少年人,她后来也见过一面,废了腿,拄着拐,虽说留下一条命,可人却像丢了魂,瘦削不堪。 柳舒想到这少年人,好似看到那会也淋了雨回来的秦姑娘,身上血迹斑斑。她这样想着,好像就看见谁人将秦大抬了回来,也如那少年一般,满身的血止不住,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她这样想着,血都凉下来,慌着心想到楼上去瞧瞧。心念方动,适逢惊雷,她吓得一哆嗦,那些飞逸的思绪收回来,原是雨水飘进她鞋子里,才觉得身上发冷。 柳舒接了点雨水,就着凉意拍拍脸,清醒了些。 她心道,世上只有盼人好的,哪有那么多坏事?现下雨大,秦大不回来许是好事,山上路滑泥深,摔绊到哪里才是麻烦。林中寻个地方呆着,待到雨停再走,或许更好。 柳姑娘念叨一番,回身去厨房,生起火,将大锅里加满水,静候着。 秦大回来时,雨正下得急。天上黑云层层相累,一丝天光都难以透出,大白天昏黑如夜,她手脚上沾着不少泥,手背给竹刺抽了一道,泡得发疼。 秦姑娘的蓑笠一丝用处也无,雨水浇得她浑身淌水,没见半点干的。她站在门外摘掉斗笠,将鞋子上的泥都跺掉,脱了外衣拧掉水,正愁如何回去不用这样狼狈,被柳舒抓个正着。站了会儿,衣裳还未重新披上,身后大门一开,柳姑娘一把提了她后颈衣裳,拽着就往屋里去。 她哪里敢跟柳舒对着干?嘴巴上话都不敢说,柳舒一点儿劲没用,秦大自己登登倒退着跟她去。 厨房里火烧得暖,水翻过几滚,这会儿冒着热气,柳姑娘将她往灶边上一丢,把房门一关,秦大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环住腰,抱了个结实。 她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般,傻傻愣愣站着,动也不动,肩上湿漉漉一阵热气,也不知是不是柳舒那儿来的。 柳姑娘声音闷闷钝钝,道:“你真是胆子大了,旁家七八岁小孩都知道,天有朝霞不出门,你还敢往后山去?” 秦大话尚未出口,又被推开,柳姑娘往门边一站,堵住她去路,下巴一抬:“脱吧。” 秦大吓得差点从窗户跳出去,将衣裳一抓,磕磕巴巴:“脱、脱什么?” “衣服啊?你不脱衣服下来烘干,难道要穿着烤么?”柳舒露出个笑容,“再说了,淋了雨,怎么也得洗个澡。家里澡桶在我房间,脏兮兮的,也想进我屋子?” 秦大连连摆手,道:“不用……我烤会儿就干了,不碍事。阿……柳……柳姑娘,我就在这边擦洗一下就行。” 柳舒笑眯眯地,盯得秦大发怵,柳姑娘将桶拿来,打上半桶水,往秦大脚边一放,微微一笑:“柳姑娘?行啊,你觉得柳姑娘是外人,那柳姑娘现在收拾收拾就回家去,免得影响秦姑娘洗澡。” “我没有,”秦大往前蹭了半步,“阿舒……我怕你生气。” “没有,”柳舒将桶提起来,“我心情挺好。现在是你准备一下洗澡,还是我准备一下回家?” “洗澡,洗澡。阿舒,我自己提水就行。” 秦姑娘手还没伸出来,就被柳舒一巴掌拍下去,柳姑娘把门一开,冷笑一声,道:“还有你说话的份了?给我老实呆着。” 秦福乳臭未干,可有时也很靠谱。柳舒脸一冷,秦大扑通一声坐到凳子上,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摊开外衣,凑到火边,烤起衣裳来。 水有些烫,可淋过雨之后再泡,便只觉得舒服。 秦大不敢多洗,待到身上寒意散去,就急忙站起来,胡乱擦干,抓了凳子上的中衣三两下套上。她浑不管头发上还滴着水,束好衣带就急着要去自己房间找外衣。 柳姑娘是不准备放过她的。 她脚还没从桌边迈过去,柳舒将门一推开,反手锁上,抱臂往门上一靠,笑了声:“阿安洗好了?这是又往哪里去?” 秦姑娘站在原处,不知怎么答她。她今日只觉处处局促,这里是柳舒卧房,她想到此处,便觉热气上涌,脸上发烧,又只穿着内衫,过于亲昵,令她倍感不安。 正想说些什么,柳舒却撞上来,仍如厨房时一样,将她腰紧紧抱住,下巴搁在她肩窝里。秦大触得她呼吸,浑身汗毛直立,绷直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僵了一瞬,又怕柳舒误以为她抗拒,登时软下来,好让柳姑娘靠得舒服些。 柳舒抱了她一会儿,也不撒手,直笑道:“这会儿不跑了?我还道你是成了仙,闻声不见人。虽说不想看见我,可心里是个好人,怕我饿死,还得任劳任怨的做饭。” 她这话说来也算倒打一耙,秦大哪里敢说她不是?这会儿温香软玉在怀,脑子都浆糊了,只能含糊应了一句:“不曾躲着你。” “不曾躲着我,那你跑什么?” 柳舒松开她,抓住她身侧衣裳,往前进了一步,几乎同秦姑娘贴到一起去。 “你跑到婶子家呆一天,也不肯回来,不是躲着我?早上有闲心起来做饭,天上下雨还要出去,不是躲着我?叫你泡澡,水还烫得能再洗十个人,你就要跑,不是躲着我?不是你躲着我,难道是我凶神恶煞,不许你在家里呆着?” 她说一句,进一步,勾着秦大往后退,秦姑娘磕磕巴巴说不出话,给她带着跑,膝盖窝在柳舒床沿上一撞,跌坐下去。 她现下可怜兮兮,发梢还滴着水,脸上红了大半,像是病一场般,好半天说不出话。若是人能化兽,只怕秦大登时就要窜到床角去,缩成个蛋,还得瑟瑟发抖好阵。 “阿安,你怕什么?” 柳舒不愿站着俯视她,她往秦大面前一蹲,将头搁在她膝盖上,望着她。 秦大叹气一声,不知如何作答,只瞧着她,手指动了动,到底没敢抬起来。 柳舒见她不说话,便道:“你不说,我替你说。 你不想见我,无非是觉得前日说了那样的话,我定然跟你生气。我即便不生气,想来也不大舒服,日后住在这里也不是,走也不是,依着我脾气,肯定就走了。你心里舍不得我走,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以躲着我——我哪怕要走,也是哪天突然就不见了,你不见我,当然就没那么伤心,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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