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止嗓音清亮又不失柔缓,只是她的尾音太轻了,一个“啊”字,听得人后背发麻。 手腕上的凉意还没散尽,老妪觑了眼逼近的玄色与荼白,两人身量高挑,一前一后站着,只是两相对比,寒止稍显单薄,时璎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怒自威,神色也更冷淡。 老妪自知上了当,理亏在前,只得拼命求饶。 寒止扫了她一眼,转头去看时璎,“掌门想如何处理?” 她语调依旧,只这一次,有了清浅的笑音。 四目相对,时璎素日里淡漠到僵板的脸稍稍和缓,“放了吧。” “好。” 寒止想都没想,顺了她的心意,倒是莲瓷心中暗骂。 道貌岸然,装什么大度君子,时璎,你的真面目,我还不清楚? 但少主之命不可违,莲瓷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臂膀,松开了摁在手下的人。 老妪捂着脸,匆匆跑进了人潮里,围观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原来是我们错怪姑娘了!” “多谢姑娘仗义出手!” “……” 时璎身后的弟子,有的挠头,有的抱拳。 “诸位不必客气,略尽绵力罢了。” 寒止不动声色地扫过他们的下盘,最终停在时璎微微分立的双腿上。 她左脚外摆,是戒备姿势,以便随时出招,长剑悬于右侧腰间,通常擅用左手的人才会如此。 可雨夜里,她分明使的是右手。 或许—— 她右臂上有伤。 寒止一瞬就猜想了许多,她主动接近时璎,深入折松派本就是冒险之举,绝不能掉以轻心。 时璎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她面无表情,心里早已是巨浪翻天。 寒止嘴唇薄,笑时轻抿,唇线便扬起一弯,她仰头望过来时,薄润的唇瓣翕动,丝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寒止的神韵,可当活生生的人出现在眼前,时璎还是难以置信。 尽管她看到寒止的唇瓣就想到了画像,她还是惊疑不定。 直到寒止方才侧过脸,问她想如何处置老妪。 光影重叠,丝绢上的侧脸有了肉形,带着鲜活人气的神韵到底胜过画笔的渲染。 只可惜,丝绢上的人戴着半截面具。 还是不能完全确定。 时璎不知自己当时为何就留下了那一方丝绢。 是因为画像太美了? 她更不知寒止为何会同丝绢上的人那般相似。 只是巧合吗? 时璎在短暂地思虑后,稳住心神,“今日之事,多谢。” 她凝视着寒止的眼眸,“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寒止。” 莲瓷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竟有一瞬觉得陌生。 赤阴宗上下,只认令牌,魔教中人皆知晓寒无恤有一个女儿,可知道她姓名的人,屈指可数,几乎所有人都只会唤一声“少主”。 “寒止”二字生来就是被遗忘的。 除了寒无恤与三五心腹,其他知晓这个名字的人,都得死。 寒止在宗门里也通常带着一整张面具,她长得太出挑,只戴半张面具,容易被认出来。 她从没有带过半张面具。 时璎刚稳下的心神被“寒止”两个字彻底搅乱。 “敢问是哪两个字?” “岁暮天寒时,祈福盼祸止。” 寒止坦坦荡荡,时璎眸光微晃。 也姓寒…… 赤阴宗教主姓寒名无恤,难道眼前人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少主? 为了突破内力大关,时璎曾经就打过魔教少主的主意,可她抓了许多魔教中人,甚至连少主的名字,都不曾拷|问出来。 现下立在跟前的女人,脊背削薄,瞧着就只是体质虚弱,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同魔教少主扯不上关系。 疑云重重,时璎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丝毫不露。 “在下折松派掌门,时璎。”她瞥了莲瓷一眼,隐隐觉得面熟,但也没细究,“此行下山,还有要事缠身,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会。” “且慢。” 莲瓷将装好的钱囊递给时璎,“时掌门,您的钱囊。” 可就要交到时璎手中时,莲瓷蓦地松开手,她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时璎下意识弯腰去捡,寒止快她一步。 两只手毫无预兆地抓握在了一起。 落进掌中的柔软,仿若无骨。 时璎抓到了寒止的手。 丝丝凉气钻进肌肤里,顺着经脉上行,肆意撩过每一寸命脉,余韵又绵又长。 时璎脊骨一僵,不禁收紧了手。 凝在丹田的内力四散,滚烫的真气逼得寒凉节节败退,霎时就将透骨的凉意死死压制。 灼热刺透手背,一股纯烈的气劲似要撞开被冰封的穴脉,寒止不能任由她再放肆挑衅。 而且,她有些受不住时璎的真气。 太烈了。 太烫了。 可寒止不敢用内力。 “疼……” 颤音入耳,彻底软下来的嗓音让时璎猝然回神,她当即收了力。 疯了吧。 “抱歉。” 时璎心中生愧,寒止白皙的手背上,一圈艳红的捏痕格外刺眼。 寒止分明什么都没做,自己却像被迷了心智一般,发狠压制她不够,还想闯进她身体里。 真是疯了。 “无妨。” 寒止出言宽慰,却向后退了半步。 防备之意太明显。 寒止的恐惧也从闪躲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她装的。 时璎将身前人的一举一动瞧得清清楚楚,她心下落空,想解释,话在嘴里绕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没必要。 “告辞。” 时璎只撂下两个字,甚至都没听寒止的应答,便匆匆走了。 像是逃。 纯烈的气劲灼手,寒止虽受不住,但能烫进心里的热意还是让她本能地生出几分留恋。 她默然攥紧了手掌,意犹未尽。 可寒止的手还是太凉了,留不住暖意。 时璎刚消失在街角,旋留在掌心的温度也跟着去了,她的手冷得彻底。 寒冽的气劲被灼热一挑衅,叫嚣着想应战,究竟是谁压制谁,得放开一试,才知道。 寒止手腕轻转,压下了异动。 昨夜手臂上的抓伤微微刺痛,她没放在心上。 “罪魁祸首”莲瓷瞅了眼寒止的脸色。 完了! 少主的手被摸红了!她最爱惜自己的手了! 莲瓷已然在心里死了八百回。 “做什么松手?” 莲瓷言行举止虽偶尔不着调,可办事却妥帖谨慎,滴水不漏。 她决计不会拿不稳一个钱囊。 “嗯……”莲瓷眼神无辜,“她当年砍伤了我的手臂,这仇还没报,我技不如人,认了,但我也不愿多给她脸面,想要钱囊,自己捡吧,更何况,我当年戴了面具,她也认不出我来。” 寒止沉默不语,盯得她浑身寒毛直立。 “我、我就是不想伺候她,我想到少主也会去捡,只是没料到……” 没料到会牵手。 寒止眉心一紧,“你怎知我也会去捡?” 莲瓷支支吾吾,半晌才老实交代,“少主想卖乖,想在她时璎面前得脸,自然会多表现……其实!我也只是猜测!”莲瓷说着,往后撤了一步,“少主——” “我错了!” 她双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咧开个讨好的笑。 被时璎捏过的手掌仿佛还隐隐作痛,寒止:“……” 行,真是我的好心腹。 *** 渡口起了浓雾。 江潮气又腥又湿,水珠从防风的灯罩上滑落,又砸在船板上,一滩水合映出云霾间苍黄的弦月。 渔夫掂量着手中的银子,“诸位也瞧见了,这夜深雾重,只怕是……” “这都是五倍的价钱了!” “欸,少侠莫急啊,这浮生观才死了人,你们要去,这船就得横江过,江对岸的渡口还是魔教的地界,我实在怕啊。” 时璎又望了眼浓雾。 不能再耽搁了。 她捏紧了自己的钱袋。 可—— 囊中羞涩。 “一锭黄金走不走啊?” 时璎陡然回头,冷雾中走出来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明日12:00见~
第5章得罪 莲瓷一手提着刀,一手拎着灯笼,稍落后寒止半步。 两人走近,周身都裹着凉气,尤其是寒止。 时璎扫过她的手,落进眼中的只有银丝滚边袖,那只被她捏红的右手藏起来了。 她看不见。 “时掌门,好巧。” 寒止刹住脚,刻意同时璎保持三步之远的距离。 她双手揣在身前,荼白衣袂几乎融进了渡口的冷雾中,系在腰带上的玉佩莹润亮泽,船头的暖灯笼着她的脸,飘然贵气中透着几分矜娇小姐的懒意。 时璎将悬在腰间的长剑往身后轻拨,然后才抬脚朝寒止走了两步。 “寒小姐,也要渡江?” 寒止喉间微动,无形的压迫感里充斥着审视和试探,她忍住了闪避的本能,可时璎又近了一步。 她靠得太近,逼散了萦绕在寒止身侧的凉气。 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 寒止揣在袖笼中的手微微松开暖炉,冷冽的气劲已经冲出了丹田。 她也不后退,反而扬起脸,直直对上时璎那双漆黑的眸子。 “我这身子,近两年一入冬,便冷得厉害,此行是去浮生观求药,不曾想,竟又遇到了时掌门。” 寒止最后三个字咬得婉转,听得时璎心下酥软。 “掌门靠得这样近,是想?” 许是吹了风的缘故,寒止嗓音有些哑。 莲瓷的手一直攥着刀柄,她的眼神始终锁着寒止。 这两人的距离很危险。 “当心撞到头。”时璎说得一本正经,抬眼看向垂在寒止头顶的枯枝,她不动声色地撤了蓄在掌中的力。 无形的威压散尽,寒止也默然压下了冲出丹田的气劲,她面上笑得乖顺,“多谢掌门关怀。” 时璎没应,只淡淡颔首。 “好、好、好!”渔夫咬了咬莲瓷递来的金块,嘴角都咧到了耳后,“各位少侠,请吧。” 莲瓷先跳上船,伸手去接寒止时,手臂被来人撞了一下。 时璎面无表情,径直走向了船头。 她方才的举动,寒止看得不真切。 时璎好像是故意用剑鞘撞开了莲瓷的手,又好像只是船尾轻晃,她一时没站稳。 “小姐,来。”莲瓷也没多想。 时璎循声转过头。 寒止刚搭上莲瓷的手,背后就起了一阵阴风,吹得她浑身直发毛。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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