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泠湘无处可去,便跟着这戏班子天南地北辗转,给他们打杂赎罪,明明错不在她,她却把罪状都揽了。 客栈里,白朝阳徐徐说着昔日种种,这些事都是他听来的,所以说得磕磕巴巴。 引玉转着杯盏,思索了片刻,问:“那时候,晦雪天还是春光明媚?” “不错,那是在晦雪天变冷前。”霍金枝从楼上下来,“半年之后,我们想回去答谢,在路上时却听说卧看山病死、饿死了不少人,而晦雪天也不复从前。” 引玉垂下眼,久久才侧身睨向莲升,用心声说:“牠虽用的是男身,但观此前人偶上的金光,确是灵命无疑。” “是。”莲升还以心声。 引玉不咸不淡地提起嘴角,好像浑不在意,嘲弄道:“众人都以为灵命是我杀的,没想到,牠活得比我还好。” 是幻象,却也是真实。 她摊开掌心,凝视着干干净净的十根手指,在她记忆里,这双手曾沾满鲜血,虽非她本意,但她也绝非清白无罪。 霍金枝什么也听不见,轻叹一声,说:“那和尚赠给朝阳的玉雕,当真是好东西,曾救过我们数回,二位就收下吧。” “怎么说?”引玉来了兴致。 自那年起,五湖四海都不太平,到处妖象频生,鬼气浓浓,不管戏班子到哪儿搭台,总能碰得上妖鬼祸害人间。 戏班子头次碰到的,是一只猫妖,原先他们只是听说,那地方有猫妖吃婴孩,吃法凶残,掏心掏肺,别的是一口也不碰,留能留下血淋淋的尸身。 那城中几乎没有新生儿,生下的婴孩么几天就被掏开心口,众人一听见小儿啼哭便离得老远,生怕被祸及。 因为这戏班子带了个不足岁的小孩,所以就算台子撘好,也没人去看,就怕小孩一哭,猫妖就要现身。 白泠湘怀抱襁褓,她虽不待见怀里的小孩,但终归是自己的骨肉,又是活生生一条命,怎忍心看他被妖怪吃去。 几个月的小孩,哪能懂事,饿了要哭,冷了要叫,这一哭闹,还真招来一股邪风。 妖风大作,附近的屋舍赶忙关紧门窗,咚咚声此起彼伏,众人顶多在窗纸上戳个洞,小心翼翼往外看,绝不会出手相救。 怪的是,那哭闹的婴孩竟没被吃,猫妖被一道金光镇住了! 金光,就是从玉雕里照出来的。 往后的时日,每每碰上妖鬼,妖鬼总会被牢牢镇压,只是近些年,佛像里的金光没以前亮了。 引玉一听见“猫”那一字,心思全倒了过去,明知尘世里猫这一物随处可见,却还是问:“那猫长什么模样,后来去哪了。” 时日已久,霍金枝记不太清了,犹犹豫豫说:“是个女子的模样,手脚上似有金铃,银发黑裙。她受金光压制,好像妖力不支,变作黑猫一只,溜走了。” 引玉本来只是随口一问,闻声蓦地一震,把边上的茶盏撞得哐当晃,她猛将茶盏反扣在桌,问:“看清楚了?” 银发黑裙,又有金铃,可不就是白玉门上那只乌云踏雪的猫么。 可归月是仙,怎会成吃人心的妖怪? “不会记错。”霍金枝哑声,“那可是我头一次见到玉雕冒出金光。” 莲升起身走开,刚拉开门闩,屋门便被烈风撞得大敞,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风中。 引玉久久没能回神,白玉京上有刀剑劈痕,后又有猫仙成妖,也不知是不是灵命从中动了手脚。 “细说,什么样的金光。”莲升紧握玉雕,回头说。 霍金枝回忆着,慢声说:“如今佛像再现金光,已不如以前明亮了,但我清楚记得,以前的金光里,遍布着看不懂的符文。” 说完,她手忙脚乱地端起茶壶,倒出些许茶水,用指腹一蘸,慢吞吞地画了起来。 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小悟墟的文字,译作“天秩灵命”。 杳杳灵命,茫茫天秩。 这是灵命尊的佛号,果然是牠。 作者有话说: =3= “杳杳灵命,茫茫天秩。”出自《益州夫子庙碑》
第87章 桌上用茶水写出的字, 就好像一个个歪扭的小人,扶正了看,的确是“天秩灵命”。 天秩,字面看是天道所定的秩序礼法。 取这名字, 并非是因为灵命野心勃勃, 但足以彰显, 灵命在白玉京中的分量。 那时候慧水赤山鸿蒙初辟,白玉京初成, 别说地上人,就连天上仙也寥寥无几。 天道窥见大地, 于是将生灵点化成仙, 仙神/的/名号, 全是天道所赐。 白玉京上虽有十二仙楼,但放眼望去空旷寂寥, 众仙极少现身, 都恪守着本职,忙忙碌碌。 引玉作为仙辰匣匣首, 其实本应承职务无数,凡尘里能者多劳,白玉京也是如此。 偏她什么也不做,掌管天地戒律的原该是她,被她一推脱,便成了灵命。 从那时候起, 到莲升在小悟墟里化仙,白玉京的戒律事宜全由灵命担下, 后来天道重划职务, 才把重任交到莲升身上。 引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水痕, 不由得想起一些过往,本来灵命在她记忆里模模糊糊的轮廓,一时间变得清晰许多。 起先白玉京上仙神尚少,她又是爱凑热闹、耐不住孤独的性子,自然逮着人就往前凑,闹得对方心烦,才愿意走。 灵命,当属被她闹过最多次的。 别的仙神忙得不可开交,一看见她就躲,连个被纠缠的机会也不给,要是不小心碰了面,便会设法逃脱,唯恐误事。 而灵命呢,竟容得她纠缠,一边忙着手中事务,一边同她周旋,脸上根本没有恼意。 灵命当真不拘一格,面前的经书竹简整齐有序摆放着,自己却是长发不束,衣衫不整,歪歪斜斜地倚在塔刹前。 牠看见引玉便笑,女相时面容姣好,虽不是慈眉善目,却也大大方方,掀起眼皮问:“今儿不下凡?” “你替我料理这些琐碎事,不来看你一眼,倒显得我不仁不义了。”引玉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往灵命榻上一坐,伸手拨弄起经卷。 “不愿做不做就是,从心就好。”灵命默出经文,说:“且不说,天道交托,何来的不仁不义。” 引玉一嘁,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话:“你倒是旷达。” …… 写完,霍金枝收拢手指,定定琢磨了一阵,笃定仰头:“没错,就是这样!” 引玉若有所思,看向莲升,说:“明明后来灵命几乎不管事,‘天秩’却还是祂,你说稀奇不稀奇。” “天底下怪事繁多,就显得不稀奇了。”莲升抬掌把水痕抹去,问霍金枝:“你们的东西收好了么。” 霍金枝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使唤起白朝阳,“朝阳你上去看看,让师兄师姐们快些。”说完,她暗暗朝莲升握起的右手投去一眼,神色略显古怪。 白朝阳快步上楼,未几,一群人拖着衣箱跌跌撞撞下来,全部人面色凝重,也不知此番能不能顺利出城。 霍金枝惴惴不安,说:“当年之事,仙姑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我定全盘托出。” “你们是在卧看山遇到那位恩人,如今为什么会来晦雪天。”莲升一针见血。 霍金枝只顾着将当时之事说出来,此时被问得一怔,半晌没应声。 引玉在边上慢悠悠替霍金枝解释:“卧看山不是出了事么,想必是一路找过来的。” “是一路找过来的,以前听说晦雪天供奉有众多仙神,我料想这里会有寺庙无数,没想到……时过境迁。”霍金枝垂下眼。 莲升推门走到风雪中,狂风掀起门帘。外边还有康家人在守着,但他们好像看不见莲升,也看不到客栈满堂的人。 霍金枝胆战心惊地往外打量,齐齐屏息。 夜色浓重,半晌未见莲升回来。 引玉等了良久,干脆也掀起帘子撞进风雪里。她正要找寻莲升的身影,忽然听见嘶嘶几声。 是马,马匹后边跟了马车。 引玉一愣,差点以为康家又增派了人来,可再看四周,还是那些人。 怪的是,马匹身上了无生息,走近才知,它面颊上有两团桃红,模样诡谲木讷,完全不输戏班子背篓里的人偶。 纸扎的,引玉顿时明白,不由得笑起,说:“这门手艺,到底没有白费。” 莲升从马车后走出,手里还捏着些细细长长的纸条,只见她将那碎纸条往马臀上一按,丰盈顺长的马尾骤成,迎着风飞扬不已! 她拂去手上纸屑,看向引玉说:“怎就这么喜欢出来吃西北风。” “还不愿与我分一杯羹?”引玉抱起手臂,绕着马车走了半圈,说:“以前看你撕纸人撕得粗糙,想不到,竟也是做得了精细活的。” “手上功夫,总不能毫无长进。”莲升说得平淡,但听者有意。 引玉掩起嘴笑,省得当真吃了风,睨过去说:“莲升,心上的清规一破,嘴上的戒便天天犯?” “修心和修身向来难分,你不是比我懂么。”莲升走过去,定定看了引玉一阵,倏然倾上前,嘴唇轻轻贴上引玉冰冷的手背。 “我懂的,还多着呢。”引玉放下手,顿时无遮无拦的,她朝莲升唇边一亲,说:“我乐意你坏戒律,你坏一回,我舒坦一回。” 莲升捏起引玉手腕,翻过她的手,把玉雕交出去,说:“此物也给你。” 引玉六神不安,说:“归月会化妖,白玉京上众仙神消失,留下打斗的痕迹,他们……也许也碰上了幻象。” “幻象。”莲升面色骤沉。 “莲升,你信不信我。”引玉平静地看着面前人,前所未有的平静。 莲升拢起引玉的五指,心之所想,尽在不言中。 “我那日看见的魔佛,是幻象。”引玉低头盯起她和莲升交叠的手,“那幻象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信以为真,所以才……” “只可惜,我如今找不出证据。”她唇齿一动。 “我信你。”莲升抬手轻捏引玉皎白的耳垂,是抚慰,亦是肯定。 她知道此时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引玉摆脱那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管是独处,还是安静,都不是引玉喜欢的,她有满腔的热烈情意,是冰雪下流动的岩浆,足以侵吞全部荒寂。 此时引玉需她破戒,她便破戒。 “我刚才想起了一些关于灵命的事。”引玉无辜眨眼。 “看你心不在焉,料到如此。”莲升目不转睛。 引玉笑了,收好玉雕,往自己嘴唇上轻轻摩挲,打趣说:“你说灵命会不会是天生的操劳命,不愿事务都被你揽走,所以想一出做一出,闹出了这等事。” “你和牠相识,也许能追溯到鸿蒙初辟,自然是你更了解牠。”莲升平心静气,作势要掀帘子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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